“有大舍,才有大得。”花不寻说,“万空大师为了他所求的,可以舍一切。而我,为了我所求的,能不能舍一切呢?”
在那个晚上,季无心听懂了那个故事。
……他脱出了自己的心魔,悟到了属于他的喜欢。
其八 解两字喜欢
季无心是个孤儿。
生来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从小便尝尽人情冷暖。
可是他命硬,穿百家衣,吃百家饭,也依然长大了。
他长在季家村,所以大概知道自己姓季。
而无心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
因为他说,他没有心。
因为他想,没有心的人,就不知道苦,就不知道痛,就不会难过,就不会流泪。
所以他从来不哭,他总是笑。因为没有心的人,是不会哭的。
可是他也从来不知道,笑跟笑是不同的。
后来遇到了顾尊,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笑的滋味这么好。
他永远记得那个大雨的晚上,他和顾尊挤在客栈那个小小的房间的地板上。
顾尊在背后对他说:我以后也对你好,你能不能也学着对我好?
他明明没有心的,可是那个时候胸膛里却突然长出了一颗奇怪的玩意。
那玩意会颤栗,会搏动,会悲伤,会欢喜。
他全身都是硬甲,只有那个地方却柔软得要命,只要顾尊轻轻用手碰一碰,就会痛。
可是那么痛,却依然欢喜。
那个时候,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他心里却许下了一个承诺,一个就连窗外瓢泼嘈杂的雨声也无法淹没的振聋发聩的承诺。
我会对你好的,一直对你好,他想,直到我死。
少年时的怦然心动,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可是那个时候,他还太小,还不懂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
但是那个晚上,第一次当他睡着,他是笑着的。那种隐隐的快乐和满足从他的心里涌起来,无需也无法掩饰。
终其一生,季无心都是一个无所求的人。他从不特别在乎什么,也不特别想要什么。
于他来说,天下第一只是一个名号,功成名就也不过过眼烟云。
少年的他站在万源宗的青山之巅,让清风猎猎地吹着他的衣襟和头发。
他觉得就是现在最好。他在,师兄在。另外一切便不再重要。
“但凡师兄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就算拼尽x_ing命也要和他在一起。可惜师兄对我,却一点也不是那种喜欢。那么我的喜欢,便什么也不是了。”他对萧景
琰说,“可是喜欢这两个字却是不讲道理的。求之不得,却不得不求。因为再锋利的剑,也斩不断相思,再冠冕堂皇的谎言,也骗不过自己。”
对那个人的喜欢就在他的灵魂里疯长,杀不死。怎么杀也不肯死。
可是他又无法对那个人说。只是多看一眼那个人便是心满意足了,他又怎么敢行差踏错,让自己万劫不复。
他只有把他的喜欢锁起来,一道又一道,锁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他觉得自己已经锁得足够严实,假装得足够好。直到春末一个响雷,惊醒了懵懵懂懂的他。
顾尊和段茹定亲的消息传来。
他终于发现他所有关于伪装的幻想不过都是假象。
他是有心的。不然为什么他会体会到“心如刀绞”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装不了的。他只有走。千山万水,朝着远离那个人的路走,走得越远越好。
萧景琰突然想起来柳氏的话。
这世上最难的便是喜欢二字。你若不喜欢,你便不能假装喜欢。你若喜欢,你又不能假装不喜欢。
“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有喜欢吗?”萧景琰有些迷惘地问。
“世间万物,一花一木,一沙一石,都有喜欢。我对师兄,又怎么不能是喜欢呢?”那个人回答。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喜欢。
同床共枕,同器共食是喜欢。
……那么我的喜欢呢?
在江湖浪荡的几年,季无心总是如此自问。却找不到答案。
终于在那个破败的古庙里,在那个故事里,他脱出心魔,悟出了自己的喜欢。
有大舍,才有大得。
季无心想,他的喜欢,便是为了那个人舍却一切,生前事,或死后名。
从那以后,他戒了酒,重新振作自己,行走江湖之间,去探索武林治学之道、剑法精进之术。
闻j-i起舞,日落不息,他日日苦练,希望早日突破万源第七剑。
也许有一天,他想,师兄会需要他的,或者他的剑。
后来,那个时刻终于来了,虽然比他想得稍微早了一点。
谢十一,就如同他那道狠辣的刀锋,一击劈开了中原武林,把江湖搅成了一锅烫手的水。
长风门和落梅堡已经落败,接下来谢十一要去的就是万源宗。
第七剑还未完全练成,但是季无心必须回去。
因为任云踪是师兄的剑,他也是师兄的剑。
就摒弃杂念,舍弃万物,以此命为剑锋,杀他个神鬼莫当。
师兄和谢十一决战前的那个晚上,他带着芙蓉酿上了万源宗。
芙蓉酿当然不只是芙蓉酿。不然顾尊也不会喝一杯就醉了。
而季无心就坐在那里,坐了一晚,在月色之下静静地看着睡着的顾尊。
看不够他。何况明日一战,生死莫测,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看见。
但是却不敢伸手触碰。
那么多年的风流云转,少年心事,冷梦缠绵,情毒入骨,早已化成了成结的相思和飘零的欢喜。
他只是静静坐着,追忆着他和顾尊的相逢。
往事一幕幕而来,却又倏然地跌落在这夜色里,全都化成了眼底那一丝丝不可为外人道的温柔秘密。
九重云天宫,十层阎罗殿,都可以度量。
唯有这份喜欢,不可度量。
功名不可。繁华不可。时光不可。生死亦不可。
天色发白的时候,季无心终于拿着任云踪站起身来,看顾尊最后一眼。
他说:师兄,我走了。
虽然他知道那个人听不见。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师兄的大事是武林,而他的大事是师兄。那么武林便是他的大事了。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人总会死的。不是他死,就是师兄死。他愿意代师兄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便由之,死亦任之……不过心甘情愿。
“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要演这么一出戏,让他以为你死了?”萧景琰问他。
“去和谢十一决战之前,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但是我知道,即便我勉强出了第七剑,打败了谢十一,也耗尽了我的运气。如果我活下来,就是一
个经脉尽断的废人。师兄当然会照顾我,为了恢复我的功力,就算一成也好,他也会日日帮我运功疗伤。因为他知道那场决战我是为了他去的,那么
他就欠了我的,他就必须为了我而活。他的志向,他的雄心,他的武林,他心爱的段茹,他都顾不上了。你看看,他就是这么一个好人,一个好到发
傻的人。”他说。
“可是你不正是因这个而喜欢他吗?”萧景琰问。
“也许吧。喜欢这两字,百千滋味,又岂是几句话能够说清。”他微微一笑,如此回答。
所以季无心必须死。与其活着成为顾尊的牵绊,不如死了由得他怀念。
可是他又舍不得死。
每次看见师兄,他就不想死了。……他想再回到师兄的身边。
于是季无心找到了一个盖世神医,从神医那里求得了一颗“莫轮回”。
莫轮回是一种可以让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似死而不僵,三日而复生。
如果能够在谢十一的剑下活下来的话,他想。
……他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那日清晨打败谢十一之后,在顾尊找到他之前,季无心吞下了那颗莫轮回。
三日之后,他自碧玉棺之中醒来,满身伤痛,伶仃孤独。
整座五重塔都黑漆漆的,浸泡在夜色之中。唯有一点月色,涂抹在那金身泥塑的佛像身上。
他跪在佛像之下。
佛祖问他:爱是众生皆苦之源。
因爱而生伤。因爱而生恨。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你为何仍要去爱?
可是他说,要爱。……因爱亦生欢喜。
现在他死了。丢下前生,独独留下这份欢喜,带着上路,去趟黄泉,渡忘川。
此去夜漫漫,路长长,千山万水,千险万难。
但是他会回来的,虽然震断的经脉和废掉的武功永远无法恢复。但是等到他易好容貌,改名换姓,谁也认不出他的时候,他会回到师兄的身边。
因为他承诺过的,他要对他好。只要他不死,他便要一直对他好。
……此生仅一诺。一诺尽此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名叫花不寻?”他问萧景琰。
“为什么?”萧景琰问。
“因为我和蔺晨那小子很像。”花不寻说,“我若喜欢了,便是一骑绝尘,万马难追。若我喜欢的人想要一朵花,我就踏破山河,去寻那朵花。可是我喜
欢的人,他不想要花。他想要的是一个有情有义有仇有报的江湖。这个江湖,我帮他一起扛起来了。”
——他不寻花。花自在心中。
萧景琰想了想:“你永远都不打算同他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