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然看不惯他那身做派,但是倒也不至于为难他。
“什么提议,你说说看。”他对蔺晨道。
“素闻公主琴技天下一绝,一曲《四伏》,如奔金流玉,令四座皆惊。蔺晨斗胆,不知道可否有幸请公主弹来一听。”
“蔺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然愿意为先生献技,只可惜……”公主苦笑着抬起另外一只一直放在案几底下的手。
蔺晨这才想起今日他擒住匪贼,勒停马车,公主的婢女将公主扶下马车的时候,公主的手软绵绵地搭着,看来是伤筋动骨了。
“去看了太医,太医怎么说?”皇帝关心地问公主。
“说是一两个月内大概都难以弹琴。”长盛公主道。
“是我大梁失职,没有做好护卫,令公主受难,实在惭愧痛心之至啊。”皇帝抚胸道。
“陛下休要再自责,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只是几个月无法弹琴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公主慨叹一声,“我最遗憾的反而是上官大人,我刚
刚才与他久别重逢,他却因为我丢了x_ing命……”
说到上官元庆之死,殿上气氛倏而沉重起来。在这一片沉默里,那个白衣江湖客又开了口。
“如此甚是遗憾。”蔺晨道,“既然公主无法弹琴,那不如由我来为大家献乐吧。”
“先生会六弦琴?”公主看他。
“六弦琴太难,在下没有公主的天资和勤奋,哪里学得会,”蔺晨道,“不才会一点古箫,一曲《岸渡舟》,就当是为上官大人送行吧。”
皇帝便差高湛送了箫来。
《岸渡舟》是古曲,殿上众人并不熟悉,然而箫声缓缓而起,如爬高山,又悠悠而落,如临静水。那声声调调如同高山流水灌入身体,直沁人心肝脾
肺,殿上众人倏然便觉得静下心来,就连夏日的炎热也仿佛变得朦胧而遥远,被阻隔在这餐山饮水的天地宴席之外。
然而人间欢宴,终有离别时候。阳炎转而成晚照,飞鸟西去,故人立于船头。
箫声突然变得沉寂悠远,仿佛那粼粼江上波涛,载着孤叶扁舟,送逝者远远而去。
——晓拂尘衣俗世了,夜乘凤舸渡仙山。
萧景琰坐上马车的时候,《岸渡舟》的调子却仿佛还在他耳边盘旋不止。
在那悠悠箫声之中,上官元庆大人似乎并未死,只是衣锦还乡去了。
萧景琰在半梦半醒中目送他笑着离开,从此远上青山头,醉卧闲云处,好不自在悠闲。
……醒过来的时候,他靠在谁的肩膀上。
是蔺晨!
萧景琰脸上一热,赶紧直起头来,余光中瞥见蔺晨却神色如常。
“我……大概有点醉了。”他按着额头。
“殿下光喝酒,不吃东西,容易醉。”蔺晨回答。
蔺晨说得没错,萧景琰一个晚上确实粒米未进。
刚才在殿上,皇帝一提联姻一事,萧景琰就如被刺哽喉,胸闷难言。
别说吃饭,就连最开始觉得甘甜合口的宫廷御酿,也突然变得辛辣起来。
他成年后不久,父皇也曾为他指婚柳氏,那个时候萧景琰只麻木地应承了。现在不过是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而已,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似乎
有了什么不同,他的心里百般抵抗起来。明明知道父皇决定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可是却固执地不想接受。
萧景琰知道,刚刚蔺晨也是为了帮他,怕他和皇帝起了正面冲突又要吃亏,才故意打了岔子提议要献乐。可他依然心绪紊乱难以纾解,便一杯接着一
杯地喝起酒来,结果还真把自己喝醉了。
可是蔺晨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刚刚在殿上只喝酒没吃东西?莫非他一直注意着自己……
想到这里,萧景琰的心里突然乱了一下。
他赶紧勉强定了定神,将乱走的心思又收回到一处,却看蔺晨手里把玩着紫玉箫,仿佛若有所思。紫玉箫是岭南诸部的使者来金陵的时候带来的礼物
,皇帝大概是念着蔺晨救下公主的功劳,又见他实在是个知音识趣的人,便把这支名贵的玉箫赐给了他。
“先生在想什么?”他问蔺晨。
“没什么。”蔺晨摇头,“也许是我想错了。”
想了想,蔺晨又道:“只是,今天没听到长盛公主的六弦琴有点遗憾……话说回来,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属意这位长盛公主,居然想要为她破异族王妃
不立正的先例?”
一提到长盛公主,萧景琰的表情立刻就变沉了,一言不发。
“殿下的好事近了,却一点也不高兴。”蔺晨打量他,“怎么,殿下不愿意?”
萧景琰不说话,良久,才道:“愿不愿意,在父皇看来,也没有区别。”
“殿下要是真不愿意……”蔺晨想了想,“要不我带着殿下私奔怎么样?咱们回琅琊阁去,现在就驾着这马车走,夜奔几十里,不出几日就可到琅琊山。”
萧景琰呼吸一滞,怔怔望着蔺晨,一时不知他话里真假。
琅琊阁,这个名字在缥缈青山之上,于他来说简直遥不可及。
可是心里却仿佛突然被埋下了一粒种子。
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开出妄念之花都是一瞬间的事。
还好在那花朵盛放之前,有人打断了他。
“等等,这马车上好像还有一个我呢,”在外面驾着马车的列战英敲了敲车厢道,“先生带不带我?”
蔺晨就哈哈大笑起来:“当然不带,我们琅琊阁人才济济,什么人也不缺,没有给列将军的职位。”
列战英老不乐意了:“不缺人?那殿下去了做什么?”
蔺晨想了想:“嗯……殿下的位置嘛,容我再好好想想。”
萧景琰听着他们两个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打趣,刚刚在心里震荡就要呼之欲出的那个念头突然又在这夜色之中变得模糊起来。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靖王府门口。
萧景琰刚下马车,却见张总管已经等在那儿了。
看见他们一行,张总管便匆匆忙忙迎上来。
“不好了,殿下,刚刚刑部来了人,说是请您快点过去。”
萧景琰有种不祥的预感。
“出了什么事?”他连忙问。
“犯人死了。”
其三 八门赌坊
犯人是服毒自杀的。
听说狱官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刑部侍郎林广涛一脸惶恐:“属下监管不力,致犯人自杀,还请殿下降罪。”
“事出突然,何罪之有。”萧景琰道,“犯人自携毒药,我们防不胜防。”
天牢重犯,突然身亡,本来林广涛以为自己肯定官位不保不说,连脑袋都危险了。
一听说靖王不怪罪他,这才松了口气。只是……
“下官不明白,”林广涛疑惑道,“这犯人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仔细搜查过全身了,他身上明明没有带任何砒霜,不知道怎么会过了一晚就砒霜中毒…
…”
“这不是砒霜。”却突然听得有人道。
林广涛回过头去,看见是跟靖王殿下一起来的那位叫做蔺晨的大人。
这个蔺晨刚刚就一直在检查犯人的尸体,这里戳戳,那里嗅嗅,仿佛在找什么线索。
“可是刚刚已经找了仵作来验过了,确为砒霜中毒身亡。”林广涛不解。
“这种毒叫做七寸钉,发作起来跟砒霜很像,仵作验成砒霜,也不奇怪。”
“七寸钉?”
“七寸钉在民间并不常见,是江湖上的毒药,因为毒x_ing顽固犹如钉子楔入棺材板一般难以撬起,所以才叫七寸钉。江湖人偶尔用它,有点儿饮鸩止渴的
意思。比如说前几年名剑三公子之一的丹沐剑贺如丹曾和人为了一个女人比剑。和他比剑的那个人那时其实已经身中剧毒没法用剑,却用了七寸钉入
药,两种毒物毒x_ing互相对抗,让他整整撑完了整场比剑才死。”蔺晨道,“可是七寸钉本身的毒x_ing其实并不难解,随便找个三脚猫的江湖郎中都能配出
解药。问题是,这种毒药虽然解法容易,但是根除却慢。七日之内,余毒入血,新血生毒,反复发作。若想要去毒,需要连续喝上七天解药才可缓解
。林侍郎你之所以搜查不出毒药,是因为这种毒药早已在这个死去的犯人的身体里了。恐怕那个下毒人早在劫案发生之前一段时间已经让这些参与劫
案的人服下了七寸钉,但是又用某种方法,比如把解药掺入他们的食物和酒水里让他们吃下,所以这些劫匪身上的剧毒暂时不会发作,一切如常。可
是那个下毒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这些劫匪活下来吧。如果他们当场被官兵击毙,正好,还掩盖住了他们身中剧毒的情况。如果他们没被杀,被官
兵擒住了,那也不要紧,他们也不过只有一天不到的寿命,只要到时间不服解药,也是必死无疑,就算刑部查证,也会以为他们是服砒霜自尽。”
萧景琰听明白了,只是仍有一点不解。
“你又是怎么一眼看出犯人中了七寸钉的毒呢?”他问蔺晨。
“谁叫我是盖世神医……的儿子呢?”蔺晨自得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