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人依然是他的父亲,他改变不了,萧景琰想。
“等到人有一天坐上那个位子,不知道是不是都会变成那样。”萧景琰低头沉吟,“他不过步上了他父亲的后尘,而我……”
“别怕,”可蔺晨打断了他,“你不是他,也永远不可能变成他。”
萧景琰抬头看他,可蔺晨笑笑,岔开了话题,问:“公主可好?”
“还好,”萧景琰回答,“公主金枝玉叶,哪里受过这么大的难。被关了这么久,精神遭受极大折磨,一直不言不语,不哭不笑。我如先生说的,请人找
了一把六弦琴给她,公主就开始弹琴,弹到手指都破掉了,她终于哭了。”
“音乐可以抚慰人心,”蔺晨点头,“能哭出来,这心里的苦楚就不那么苦了。”
“母妃正在竭力安抚她,并打算等到寿宴过后,就立刻送她回大渝,好让她尽快跟家人团圆。她本来确实是代表大渝来跟父皇谈联姻的,可是经此一事
,她怎么都要回大渝去。父皇也理解她的心情,并不留她……只可惜,那伙北燕死士已经全部自戮或服毒,假公主也焚身以火,竟然连一个证人也找
不到,我们就算要向北燕太子关山宴齐问难,也无凭无据。”萧景琰皱着眉道。
不过蔺晨的重点似乎并不在这里。
“这么说……殿下这次成不了亲了?”蔺晨翘起嘴角。
“先生莫要取笑我。”萧景琰道,然后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蔺晨。
蔺晨打量手里银色的小东西:“耳鼓扣?”
“你之前耳朵上挨了一刀,裂了一个口子,太医说戴个耳鼓扣固定伤口好得快些。”萧景琰道。
“看这质地,是梨花银,梨花银矿十分珍稀,百矿有一便算幸运。再看成色,成色当是最好的那等,再看这工艺,工艺是……”蔺晨突然吃了一惊,“这
是挽梦人的手笔!”
他抬头看萧景琰:“挽梦人打造的饰品枚枚精妙绝伦巧夺天工,可惜他早已过世多年,过世前把自己的大部分作品烧了个干净,现在留在世上的全是价
格奇高的孤品……这么精巧又昂贵的东西,可不像是殿下的。”
“不是我的,但是我赢来的。”
“八门赌坊?”蔺晨看他,见萧景琰点头,又道,“哪个倒霉鬼输了个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
“愿赌服输罢了。”萧景琰说。
几日前,萧景琰去八门赌坊见了魏通天。
被关押在天牢的通天帮的人和被误抓的百姓已经全数放了出来。
他命刑部侍郎林广涛负责安排这项事务,受伤者派以官医,误工者补偿钱财。
“靖王殿下真的不动通天帮吗?”魏通天问他,“现在北燕j-ian细已经铲除,通天帮对朝廷也没有了用处。我还以为殿下会借着鹤天官谋逆的罪名,趁机将
我们通天帮一锅端起呢。”
“约定就是约定。”萧景琰说,“那日在野林中,你答应过我,通天帮绝不伤天害理,危害百姓。我也答应过你,不动通天帮,并将鹤天官交给你处理。
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通天帮早就立下了规矩,背叛通天帮的下场就是通天无路,入地不能。
鹤天官选了死门,那么生死乾门一进,就再也出不来了。
可是魏通天没有杀他,只是将他永远拘于乾门之中。
“没想到成大事如魏帮主者也有心软的时候。”萧景琰说。
“其实公主劫案发生之前,我已经怀疑过鹤天官,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不想相信,这件事,我也有责任。通天帮创立之初,谁都欺负我们兄妹年纪小,不
把我们放在眼里,再加上我们一个男生女相,一个女生男相,总有人说我们乃是天生异类。只有鹤天官不同,那个时候他不过十几岁,一头乌发,相
貌堂堂。可他从来不另眼看我们。他总说,若这天底下所有人都长一个模样,该是多么无趣。他还故意把一头黑发染成全白。他说,若要做异类,我
便同你们两个一起都做异类好了。大千世界,各有生机,他们做他们,我们做我们,就是最好。”魏通天说到这里,忍不住慨叹一声,“可是没想到通
天帮越来越壮大,他对权势的渴望也越来越大,区区一个通天帮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他了。他想要当皇帝。他说北燕太子关山宴齐和他约定,金陵城破
之后,便扶植他成为新的大梁皇帝,他因此才愿意和北燕合作。”
摇了摇头,魏通天道:“没想到那时候倾心相交的人,到头来却只能共度苦难,不能同享太平。”
“魏帮主莫要太过感伤,人心是会变的,有时候谁也阻止不了。”萧景琰道。
魏通天转头看他,笑了:“我大概知道蔺少阁主看重殿下什么了。”
萧景琰迟疑了一下:“什么?”
“不变。”魏通天说,“世事变化,人世无常。可殿下心x_ing,却如真阳灼灼,明月煌煌,亘古不变。难得遇到个像靖王殿下一样认死理守初衷的真心人,
就算是蔺少阁主这样清风明月不回顾的人,大概也忍不住想要帮你一帮吧。”
萧景琰大概也猜到了,那日生死关头,蔺晨选择留下来的理由。
——蔺晨将他视作朋友。
不是因为挚友嘱托,而是真正把他当做一个可以生死相交的朋友。
“我和我妹子打了个赌。”然后他听得魏通天说。
“什么?”
“我说我想要相信蔺少阁主这一回,我想要相信靖王殿下跟别人不一样。我妹子不相信,于是我说,我跟你打个赌,结果她输了。但是她输得很高兴。
”魏通天笑了,“殿下,您会是一个好皇帝的,看来我们这通天帮的太平生意还有好多年可以做呢。就像是蔺少阁主说的,盛世才有帮派,乱世只有匪
贼,您说是不是。”
“有个东西给您。”魏通天说,然后将什么丢给他。
萧景琰抬手抓住了。张开手来,一个小小的银色环扣躺在他的手心。
“这是什么?”
“名匠挽梦人亲制的耳鼓扣,是当年我娘死前留给我妹子的嫁妆。可我妹子说她一辈子不想嫁人,要一直留在我身边,所以这嫁妆看来是用不上了。作
为筹码,愿赌服输,就送给殿下吧。”魏通天说。
可是这会儿蔺晨看着手心里的东西,掂了掂,又把它递回给萧景琰。
“这么珍贵的东西,殿下自己留着。”
“拿着,”萧景琰推回去,“就当是赔你那把扇子的。”
“当真要给我?给了我,殿下可就收不回去了。”蔺晨手指一握,便把那耳鼓扣攥在手里。
然后他扬扬眉毛看萧景琰:“没想到殿下还记得我那把扇子,我的扇子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又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倒是殿下,学会信口开河了?”
“什么意思?”
“梅长苏那家伙留给你的第三个锦囊,里面到底写的什么?”
“我都告诉先生了,先生不信,是先生的事。”
“他……真的要我走?”
萧景琰点头:“千真万确。”
蔺晨不乐意了:“好个梅长苏,用锦囊诓我来,办成了事,又拿锦囊赶我走?……我还偏就要多留一阵子。”
“先生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萧景琰笑笑,“靖王府的门,永远为先生开着。先生来了,不用敲门。当然,先生要走,也无须有后顾之忧。”
到今日,萧景琰终于明白了柳氏的话。
她说,这世界上最难的便是喜欢二字。
你若不喜欢,你便不能假装喜欢。
可是你若喜欢,你又不能假装不喜欢。
蔺晨总是自夸戏好。可是他萧景琰却决定要把这世上最难的一出戏演下去。
他必须演得像真的一样,真到终于有一天连他自己都信了。
——他萧景琰是蔺晨的朋友。
挚友写在最后一个锦囊上的留言当然不是让蔺晨走。
虽然字迹早被人间一捧寂寞雨浸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汁,可是很早就看过锦囊内容的萧景琰却对那三个字了然于胸。
他知道小殊一直担心自己,入刀山火海无人来援,行孤夜暗路无人相伴。所以留给自己的那最后三个字,是林殊的嘱托也是心愿。
是啊,也许比起萧景琰自己,那个聪明绝伦的林殊还要更早发现了他对蔺晨的心思和情欲。
但唯有这三个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告诉蔺晨吧,萧景琰想。
——“留蔺晨”。
可是他留不住也不忍留,那个人的千里逍遥万丈疏狂。
是江湖客,便放他回江湖去吧。
相闻也是好的,他想,若不能相伴的话。
那么有一日,等到自己青丝成白鬓角染霜,却听说那个人又去了哪里剑挑天下客醉卧美人膝,大概也能会心一笑吧。
……然后自己也许会再次神魂震荡,回忆起那一年曾见过那个人白衣仗剑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