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夜里,有声音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又退去,仿佛离她很远,又似乎近在耳边。
她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那嘈嘈切切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吟唱诗歌。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
那声音如泣如诉,幽怨飘忽,可是站在外面的两个王家守卫却没有反应,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吴琼芝吞了口口水,慢慢回过身去,想要看个究竟。
却突然看见一张鬼面正盯着自己。
——而那张鬼面也穿着和她一样的喜服!
手里的点心瞬间掉在了地上。
“鬼,鬼啊……”
深夜的碧玉山庄回荡着新娘惨烈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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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听说温敏儿的冤魂出现在东宅的时候,立刻往那里赶去。
他早有预感这个“鬼”不会善罢甘休。
长夜漫漫,在红烛烧完天光发明之前,这个新婚之夜都是适合“鬼”出现的时刻。
因此他并没有睡觉,只是坐在窗前,看着黯淡不明的月色,枯等着这难熬的时刻。
靖王妃另有房间。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别居,今晚他派了列战英去王妃房间门口守夜,倒也不怕什么。
隔壁房间的窗户突然开了,他看见蔺晨拿了一壶酒坐在窗台上,对月独饮,好不自在。
然后蔺晨也看见了他。
“殿下也没睡啊。”他说,“那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不了,一会儿怕还要办正事。”萧景琰道,“等到这桩案子过了,金陵的春桃也开了,我再陪先生好好喝。”
“好啊,”蔺晨说,“那就说定了。”
然后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这辈子等风等雨等月儿圆等花儿开等美人来,还是第一次等一个鬼,倒也是有趣。”
正说着,东宅突然喧哗大起。
蔺晨笑着丢下酒杯:“果然来了!”
萧景琰和蔺晨赶到的时候,听闻新娘已被鬼魂附体,正在东宅狂奔乱走,最后一直跑到了碧波廊。
“快,快截住新娘!”王珏在后面喊道,“你们一群男的都抓不住一个女人吗?”
新娘的父亲吴尚书早已六神无主:“你们小心一点,不要伤了我的女儿啊。”
蔺晨想要探头看看前面的状况,奈何他们和鬼新娘之间已经隔了整整一大堆王家的追兵。
他皱了皱眉:“真叫挡路。”
说话间,萧景琰觉得身边突然已经没了人影。
原来蔺晨脚下一蹬,腾空跃起,居然踩着那些王家护卫的肩膀腾腾腾几步就跨了过去。
终于看清了,在他的面前的是一个穿着嫁衣戴着鬼面的女人的背影。
那宽大的喜袍在夜色里晃荡着,随着那女人的脚步裙袂飘忽,让本是喜庆的红色突然变得触目惊心般鲜艳妖冶起来。
这真的是新娘吴琼芝吗?
之前去吴尚书府上探问刘南至拔擢事宜的时候,蔺晨曾偷偷从旁侧里瞧了吴琼芝一眼。可是现在是夜里,新娘又套着宽大的喜袍,一眼之间,竟也无
法判断。
然而是与不是,待我抓住了你,揭下你的鬼面,便可见分晓。
这么想着,蔺晨一使力又追出去几步,已经逼近鬼新娘的身后。
眼看已经到了栅栏跟前,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如果强行从栅栏里钻出去,就会掉下山涧湖边。
看你还能往哪里跑!蔺晨想。
风吹进回廊尽头的栅栏,将那个人红色的嫁衣扬了起来。蔺晨仗着轻功,纵身往前一跃,伸手便抓住了红色嫁衣的边缘。
突然有什么被风席卷着,漫天飞舞起来。
是黑色的羽毛。那个鬼新娘的躯体仿佛化成了无数的羽毛,乘着风从栅栏里飞了出去。
红色嫁衣落下之后。
……碧波廊尽头竟是空无一人。
卷一《三锦囊》下
其六 金缕衣
列战英闻声赶到,这会儿冲到栅栏尽头,贴着栅栏往下望去。
突然他的声音变了调。
“殿下,你看!”他惊叫道。
萧景琰赶紧凑过去看,在碧波廊底下的山涧湖边躺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
本来在夜色里是看不太清晰的,但是那人身着大红喜袍,因此在一片如墨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呼吸迟滞了一下:“是新娘!”
所有人都呆了一呆:这么高掉下去的话,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闻声赶来的吴尚书和吴夫人扒着栅栏一看,只见那底下一片铺开去的红色,不知道是嫁衣还是鲜血。
“女儿!”吴尚书大喊一声,胖乎乎的身体如同千斤坠一般,几欲瘫倒在地。
吴夫人则直接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王珏冷了一张脸,指着蔺晨对萧景琰道:“靖王殿下,你的门客做的好事,居然逼得我家新媳坠楼,你要如何向所有人交待。”
“一切自然会有定论,但是现在不是讨论孰是孰非的时候,去查看新娘的情况要紧。”萧景琰道。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吴尚书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喊着“我的女儿哇”,便疯了一样往西宅那条通往山涧湖边底下的石径跑去。
“你留在这里照顾吴夫人!”萧景琰嘱咐随后到来的靖王妃,便带着一众人跟着吴尚书赶去查看新娘的情况。
到了春天,石径路滑,生出些青苔来,吴尚书摔了好几跤,崴着脚跌跌撞撞地爬到了女儿身边。
蔺晨一把搭上了新娘的脉,然后倏然松了口气。
“还活着。”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新娘的头脸脑后,“没有伤口,只是昏过去了吧。”
吴尚书终于松了口气,仿佛要瘫倒一般。
惊去悲来,他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不肯松手,在那里嚎啕:
“宝贝女儿啊,你快醒过来看看爹爹,你可千万不要有事,不要吓你阿爹阿娘啊……”
倒是列战英有些奇怪:“这么高掉下来,怎么可能一点伤口也没有?”
“不管这些,先把新娘抱回房间再说,这里夜深露重,就算没有受伤也很容易受凉。”蔺晨看向人群里的新郎,“你……”
“不不不,我不抱,她……她被温敏儿的鬼魂附体了,她是来讨命的……”新郎王黎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直到被王珏一个耳光打倒在地。
“你给我住嘴,我怎么生出你这样个没用的东西,就会胡说八道,还嫌这里不够乱是不是!”他怒骂儿子道。
吴尚书倒是想要亲手抱女儿,然而他刚刚下台阶的时候崴了脚,这会儿有心无力。
“列将军,这里就你最身强体壮,不如你来抱。”蔺晨指挥列战英。
“啊?我?”列战英拒绝,“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这种时候还在乎这个。”蔺晨说,“你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那先生怎么不抱?”列战英反驳。
“战英!”可是萧景琰却说。
列战英委屈。他在殿下身边多久了?这蔺晨才来多久?可是殿下怎么就好像有点偏心了呢。
没办法,列战英只得双手握拳,一伸手将新娘兜了起来,抱回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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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晨仔细检查着手里那件从鬼新娘身上抓来的红色嫁衣。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温敏儿在那首《金缕衣》旁随手画的那只栩栩如生的小鸟。
那只似乎可以乘着第一缕春风,展翅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鸟儿。
如果刚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真的是温敏儿的鬼魂,那么她终于达成了她的愿望,在所有人面前化羽乘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琼芝好半天才终于醒了,但似乎完全想不起之前被附体的事情。
她只是惊魂未定地半坐在床上,抖抖索索地抱着吴夫人不肯放开。
“娘,有鬼!我怕!”
吴夫人心疼女儿,一边抱着女儿掉眼泪,一边埋怨着丈夫。
吴尚书焦躁地踱来踱去,对夫人道:“你给我少说两句,你以为我愿意啊,这是皇上的赐婚,君无戏言,皇命难违,你懂不懂。”
蔺晨想问问吴琼芝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披上这件红嫁衣的,可是吴琼芝一看见蔺晨手里那件红色的嫁衣,就惊吓不已,连连叫着要他拿开。
“这恐怕不是新娘的嫁袍,你看,”蔺晨把那件嫁衣拿给萧景琰看,“这红色丝线已经变成朱红色,说明它已经经年陈旧了,这里还破了一处口子,似乎
是利器划开的,这破口附近还有大片暗红色的痕迹……”
话音未落,却听见吴琼芝尖叫起来:“金缕衣!金缕衣!有鬼!我不嫁了,我要回家,爹爹咱们回家!”
蔺晨不解其意,看向萧景琰。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温敏儿是身着喜袍,死在轿中,”萧景琰给他解释,“那时候她最外面的这件嫁衣便是父皇亲赐,由江南织造局定制的
,镶嵌九九八十一道金线,称为金缕衣。我看这针织刺绣,恐怕这件衣服就是当年温敏儿遇刺时穿的那件金缕衣。而这衣服上的破口和污渍,就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