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久久地凝视着无花,忽然笑了起来,如同二月春风吹过柳枝,语声也是柔和的,柔和地一如清晨木叶上的露珠,幽幽道:“石观音的弟子里有一个颇为受宠的,名字也是红呢。”
绛红语声中带上种笑意,显然已明了白泽的意思,她躬身行礼,轻快道:“晚辈告退。”
一缕艳红消散于茫茫白雾中,也不知是真,还是幻?这世间,究竟有多少人类所不知的存在?天空无垠无际,星子淡淡闪烁,光芒传自亘古,亘古早已消亡。
无花整理好了衣襟,忍不住将询问的眼神投向白泽。
迎着他的视线,白泽轻笑,笑容铺展开来如同月下昙花,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庄重,仿佛带着种宿命的不可抗拒,星光如鹅毛般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突然多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毫无遮盖的身体从y-in影处渐渐显现,每一处都仿佛是技艺冠绝世间的巧匠精雕细琢,看似单薄的身形下蕴含着倾世的力量,仿佛不言不动的雄浑山脉,地底却深藏着足以摧毁万物的火热岩浆。这具躯体如此完美,一举手一投足好似都连接天地运转,无花首次体会到原随云最初的感觉,眼前这个少年仿佛就是“道”的化身。
佛道殊途,殊途岂能同归?而今,即便穿着僧衣,他也早已不再是个和尚了。无花有些自嘲地想着,轻笑出声。星光映照下,只见他目若朗星,唇红齿白,面目姣好如同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在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白泽的眼睛亮了亮,忍不住上前将主人拥住怀中,细细嗅闻他的味道。无花不自在地挣了挣,便也随他去了。
大漠的夜如此荒芜而沉寂,让人心底一片冰凉,陪伴的自己的妖族的身体却一如既往地温暖,温暖如同漂泊的旅人停靠偎依的港湾,无花轻轻叹息,也缓缓抬起双臂,拥住了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半晌,无花轻轻挣脱开来,迟疑道:“绛红……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白泽眉眼弯弯,话锋一转道:“从今日起,她便是长孙红。”夺舍本是邪路,这世上却已没有能够克制妖族的力量了——除了冥冥之中的天道。
长孙红本是石观音的棋子,如今握着这颗棋子的人却是白泽。下棋的人运筹帷幄,以为一切皆是了然于胸,她又如何得知,自己是不是另一盘棋的棋子?
无花一时失语。
这个夜晚似乎注定是不平静的。夜凉如水,冷风如水般流淌,温雅悦耳的少年声音在风中萦绕:“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不着寸缕的少年扬了扬手,雾气便散去如同消退的潮水,现出其后的青衣少年来。原随云的衣料还是那样华贵而不过火,脸上带着种安详的神色,他笑得很真诚,一双眼睛却是空虚、寂寞而萧索的。
无花下意识地挡在了白泽身前,皱眉道:“猫妖?”
原随云:“……”
狼狈逃出莆田少林寺的那一个夜晚,无花在后山的树林之中找回了丢失的猫咪,彼时白泽少年被一群着装大胆、形貌昳丽的“人”包围在中心,无花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些都是附近的猫儿。
武功高强的人记忆力多半是不错的,何况当时后山中一群化作人形的猫之中除白泽外只有两“人”穿着保守的广袖长衫,无花即便匆匆一瞥,也已记下了他们的模样。
——原随云就是其中一只。
清亮的笑意在空气中回荡,白泽坐在光滑的青石上慢腾腾地穿好衣服,自觉笑够了,才从容起身道:“这位是原公子仙乡关中,正是无争山庄少庄主,主人想必也是认得的。”
无花动容道:“关中原家?”
原随云道:“敝姓原,Cao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原少庄主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但完美的事物总有缺憾,原随云人才如此出众,长得如此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爷却让他成了个瞎子。
这和无花的境遇何其相似?
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妙僧无花,本是清风朗月般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偏偏有个如此不堪的母亲,让他坠入泥沼,越是挣扎越是深陷,不得解脱。
这样的两个人,骤然相见,本应产生些惺惺相惜之意的,无花的神情却愈来愈冷,如同高原上厚厚的冰层,叫人瞧上一眼,便从心底开始冻结。他睫毛止不住颤抖,声音却淡漠得宛若烟尘,叹息道:“无忧师弟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年糕这一周都是上晚班……嘤嘤嘤嘤好伤心
☆、欲罢不能
大漠的夜晚冰凉,映照人的心底也是一片冰凉。原随云盖上厚厚的被褥和衣而卧,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与白泽的约定是让无花和楚留香反目成仇,然而照如今的情形,实现的希望已然不大了。无花是个足够骄傲的人,即便知道自己是被设计了,也不会容许自身去做出任何挽回的举动,而楚留香则不然。香帅一直是个聪明且重情义的人物,何况还有两人之间还有斩不断的联系。
南宫灵。
丐帮明火堂堂主,前任帮主任慈义子,下一任帮主的唯一人选。为人稍嫌冲动,心软轻信,太过重情。然而这样一个本不被自己放在眼里的人物,却在江湖因无花那足以无声无息致人死亡的天一神水而风声鹤唳之际,辞去了丐帮职务,与楚留香一道往大漠来了。
急流勇退……原是他小瞧了天下英豪。
香帅的至交好友、无花的亲生兄弟。只要有南宫灵在,昔日好友无花和楚留香就绝不会成为不死不休的仇人。
湛蓝如洗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原野,还有那巍峨的高山激荡的水流……思及月前曾见过的风景,原随云抬起只手盖在眼前,莫名惆怅。没有任何可以胁迫白泽的方法,以后,怕是就再也瞧不见了吧。
他本来是个一直瞧不见的瞎子,虽然一直在找寻复明的方法,自身却没有抱多少希望,可如今……得到之后再失去,岂非更为残忍?
苍白的五指渐渐攥起,仿佛是在忍受种无形的痛苦,然后就有另一个温度覆盖了上来,给这冰凉的夜带来一丝慰藉,无奈的声音轻轻叹息:“为什么人类总是习惯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呢?”
原随云有些不解:“白泽?”笑意逐渐蔓延,他顿了顿,仿佛意识到什么般道:“被无花赶出来了?”
屋子里的摆设都很素雅,没有锦绣,没有古玩,墙壁上也没有丹青画卷,木质的家具纹理都是极细腻的,简洁明净。这原是为一个人准备的客房,但也许是为了某种目的,床很宽大,足以容纳两三个成年男子。白泽索x_ing躺进了被窝里与原随云靠在一处,语声带笑:“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讨好我吗,阿云?”
笑容不变地接受了这奇异的称呼,原随云柔声道:“无花大师的地位,自然是旁的人比不上的。”身旁的躯体散发着不可忽视的温暖,在这沁凉的夜里如此诱人,诱人飞蛾扑火。妖族本就有种不同寻常的魅惑之力,这本是任何人都无法及得上的。
但这样换不回真心。
一个人的心,只有用心才能换取。
原随云已察觉白泽对无花的不同,然而即便是他自己,也无法理清这种感情,更加不知如何界定、如何对待。
星光时隐时现,山谷中的林立的怪石在窗上打下暗影,形状狰狞,如同夜出的鬼怪。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静谧的空气中有细微的沙尘翻涌,就连呼吸也清晰可闻。
良久,白泽喃喃道:“你若是这时候来讨好我,我说不定会瞧不起你,但是这时候如果表现地不将事情放在心上,反而会让我更有兴趣……这就是人类说的欲擒故纵?”
原随云:“……”
白泽翻身撑在身旁人上方,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地抚过他的脸颊,耳语道:“明早,你就会收到我的礼物了,随云。”
“你……”少年还想说什么,意识却已一片朦胧。
翌日。
原随云醒来的时候,曙色已浸染大地。他有些迷糊地躺在床上,目光没有焦距地透过窗棂,望向灰白的天际。没有雀鸟啼鸣,没有木叶遮蔽骄阳,沙漠的白日很快显露出残酷的面目,映照天地一片金黄。
“吱呀”丁枫端着盆水推门进来,轻轻唤:“公子,该起身了。”
一切和往常似乎也没什么不同,直到原随云微有些迟疑道:“丁枫,你今天穿的……是不是黑色?”
丁枫回话:“这儿风沙太大,最近去定做了几件深色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般睁大了眼,神情中是种清晰可见的紧张和期盼:“公子,你能瞧见了!”
青衣少年的神态还是那样安详,眸子里却充斥着种藏不住的喜悦神采,点了点头。
一个做了多年瞎子的人复明,就如同得了绝症的人突然恢复了健康,非但让人不可思议,还会让人忌惮。
因此在学会藏好眼底的情绪前,原随云本已不打算出门了。
猫咪立在窗上的时候,正瞧见少庄主久久凝视着铜镜里的容颜,不言不动。
这是张少年的脸,斯文而秀气,长得三分像父亲,五分像早逝的母亲,是种江南水乡独有的宁静和柔和,青石路杏花雨的恬淡和缠绵,叫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