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去南苑庄上,为早逝的母亲忌日祭祀。
春光正好,她的心中却是郁郁,在庄上住了好久。
那一日,陌上花开,她去郊野散心,身长玉立的青涩少年缓缓走来,腼腆地问道:“女娘便是太后许我的阿澹么?”
他羞涩一笑,认真地说道:“我是周敦,笃厚忠诚,能装饭食。”
她听得噗嗤一笑,将这以盛放饭食的器皿为名的男儿,放入了自己的心里,那将是她一生的夫。
悔不悔?不应有悔。
***
“阿弦!”
看到心心念念的人终于从那凶兽血口般的宫门走了出来,仲衡三步并作两步,猛然冲上前去,贪婪地望着他,从头到脚迅速扫了一遍。
厉弦含笑摇摇头,抱着阿姐给的礼物——一只小小的描金漆盒子,下巴一抬,指指马车,仲衡立时知机地将人带上了车。
待得一队车马缓缓行进,宫门被远远抛在身后,仲衡一把将人搂住,死死嵌进自己怀里,喃喃而语:“阿弦,阿弦……”
厉弦静静地任男人紧紧搂住自己,听着自己的心和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突地安定下来,一颗悬了半天,飘飘荡荡的心落了地。
可这夯货实在抱得太紧,憋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薅着自家男人的头发,嚷道:“喂喂!你这是要勒死我啊!快放开,夯货!我无事。”
好容易把这不安的家伙安抚好,厉弦这才有空拿起姐姐给的礼物,细细端详。
盒子又轻又薄,不过手掌大小,也放不得什么大东西。
厉弦轻轻打开,里面装了一只小小的孩儿围兜,看那拙劣的绣工,便知是自家阿姐的手笔。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姐绣了这个不留给我外甥,送我作甚么?难不成我如今还要用这东西……”
突地想起阿姐说的,让他娶妻生子的话,厉弦啧啧两声,遗憾地拿起围兜,叹息地望望仲衡结实平坦的小腹,那里只有八块硬梆梆的肌r_ou_,可没有能育儿的宫所。
仲衡也已平复情绪,看着阿弦手中的孩儿围兜,再瞅瞅他那古怪的眼神,虽不知何意,脸色也不善起来。
“唉!阿姐说让你为我生个孩儿,你哪里生得出来哟——”
仲衡凶光毕露,正要让某人晓得能不能生的学问,手一动却不小心打翻了那漆盒,几十颗细小的黑色干果子咕噜噜滚出来,在马车里洒了一地。
“什么东西?!”厉弦一楞,问道。
【中Cao药:王不留行。活血通经,下r-u消肿,利尿通淋。】
钟大仙很是精准地回答道。
第143章 赴死
厉弦皱眉摸着下巴, 看着这二十七颗“王不留行”出神。
阿姐给他这药总不会是让他“活血通经, 下r-u消肿”吧?还是这古怪的药名在暗示些什么?
抬头看看仲衡, 那夯货拈起一颗药正在仔细打量,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阿恪,帮我查下,这药名有什么讲究吗?”
直播室里也争执不定,有的说“活血通经”是暗示让厉弦去打通关节, 疏通上下,立马有人反对, 这药还有“利尿”的功效呢!莫不是让阿弦保肾健体, 准备生娃?!大家的意见莫衷一是,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观众们都认为阿姐悄悄装了一味药给厉弦,绝对不是让他去吃, 而是暗示着什么。
讨论的焦点最后和厉弦想的一样, 集中在了药的名称上,“王不留行”这药名有什么讲究还是特殊的意义?
【……西汉末,王莽派王郎追杀汉室后裔刘秀, 百姓知道他们是祸害天下的j-ian贼,便紧闭门户, 无人愿意相助, 不留王郎食宿,是称为“王不留行”。此事发生在药王邳彤的家乡,他便以此为药名, 借喻“得人心者得天下”。】
钟恪让光脑翻了几十本有相关记载的古籍作对比,最后选取了比较一致的说法。
[有危险!]
[难道是皇帝要追杀小厉子?!]
[是阿姐叫小厉子快跑啊!]
[狗皇帝,敢害我家小厉子,特么电S他!]
直播室里纷纷扰扰,人人都直觉小厉子阿姐的这个暗示,含意似乎不太妙。
“……追杀?王,不留,行!‘得人心者得天下’?!”
厉弦喃喃念着,手中捏着的药果微微发颤。不管是哪一种意思,阿姐迫不得已以这种方式传讯,本身便是极为危急的讯号。
“阿衡,这药叫‘王不留行’,我怕,我怕阿姐她有危险。我要回去看看阿姐!”厉弦抖着唇将此古怪药名的来历转述。
仲衡一把握住他的肩膀,紧盯厉弦慌乱的眼,沉声道:“阿弦,宫门已落锁。此刻你就算回皇宫,也无法见到你的姐姐,反而惊动皇帝。皇后娘娘与你相见时,神色如何,身体如何?”
“她,她没让我诊脉。”厉弦很懊恼,拼命回想当时阿姐的神色,“阿姐与我说话时,倒未有什么异样,看着也还好,只是她……她哭了。”
仲衡一把将神思不属的人按坐下,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既是如此,一时应是无碍。王不留行,王不留行!阿姐既然送了这药给你,怕是暗示帝欲不利于你,让你赶紧走。先回去,明早派人查探皇后娘娘目前的情形,再作打算不迟。”
“先不要回相府。”仲衡蹙着剑眉,凑到厉弦身边耳语,“若真是我们猜的那个意思,‘他’在暗,我们如今在明,相府的位置不利,四周街坊密布,纵马也不易。”
要是有何变故,只需几百个兵卒在街坊两头一堵,围拢起来,便是瓮中捉鳖之局。
“去南苑庄!”厉弦当机立断。
那里地处京郊邙山南麓,紧靠饼子山,跨过一条山涧便是茫茫群山。
仲衡弯腰钻出马车,飞身跨上他的大黑马,脚下用力一夹马腹,高声喝道:“速行!”
黑马一声嘶鸣,撒开蹄子开始奔行。黑夜之中,一行车马迅速地转向,急急驰向厉家位于京郊的南苑庄。
***
“兄长……他人呢?!”厉弢面沉如水,问道。
厉安肃立垂首,有些尴尬地禀道:“原是说,大公子他这两日会到京考课,是以奴派人去城门守着,今日本是传话回来,说大公子到京就直接去了殿见,谁知……”
“你未曾去接,也未让人在宫门外等候。”厉弢低声说道。
厉安花白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些,扯出一丝干笑,也未辩解什么。
“行了,安伯,你且退下吧!”
厉弢看着大管事厉安缓缓行了个礼,有些佝偻的身形慢慢走出门外,他深深叹了口气,这一两年,这位大管事老得越发厉害,行事也越发孤拐势利。
在他眼里,远赴西北任个小小屯田校尉的大哥,大约便是被父亲“流放”了。
那在自己眼里呢?
厉弢扪心自问,却无法回答。
兄长远遁,在京城,在厉府,他厉弢便是当仁不让的厉相公子。他斥责厉安未曾尽责去迎兄长,他自己又何曾从心底里欢迎厉弦?诸多借口责难,不过两字——“不想”。
不想念,不想见。
思及便是烦闷,念及便是惶恐与心虚,明明自己也未曾对不起兄长半分。
见不贤而内自省,却是己亦有是恶。
厉弢闭了闭眼,不去想那些忧心烦恼的事,兄长既然已至京都,自然会回府相见,无须庸人自扰。
倒是父亲……
想起近日父亲来去匆匆,神色焦虑,似是连头发都白了几许,厉弢只恨自己年少力薄,不能为父分忧。不如让厨房用兄长留下的滋补方子做些汤水,多少也让老父滋养几分。
他思绪纷纷,一时思及宫中已有身孕八月的皇后长姐,一时又念及在西北吃了两年风沙的兄长,再想想府里风云暗涌,不服气,想争着出头的庶弟妹们,竟是少年人也多愁思,心神不宁。
***
厉澹躺在床上,鬓乱钗横,蜡黄的脸上已血色尽褪,额头的汗水s-hi透了鬓发,往日秋波盈盈的美目瞪突着,死死咬着口中紧缚的布条。
“娘子,娘子……”
留珠死死咬着唇,眼泪不停地流着,痛哭失声,双手颤抖着,拼命撑开厉澹的腿,口中不住喃喃:“用力,用力,已见着头了!”
厉澹口中嗬嗬有声,突地一阵抽搐,竟是连面容都痛得扭曲了,脖子挣命似地猛然挺起,嘴角血色迸裂,无声长号。
“……出来了,出来了!”留珠一声低低的欢呼,忙又堵住自己的嘴,咬牙从血泊中抱起浑身皱皮通红的孩子,倒过头来,用力一拍孩子的小屁股,孩子却没有一点响动。
留珠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眼前一阵阵发黑,喃喃念着:不会,不会的,上天保佑……
她手下连连,又使劲拍了几下,孩子突地发出了一声猫叫般的呜咽。
留珠喜极而泣,涕泪纵横,又慌手慌脚地将孩子的嘴小心用布巾捂住,道:“娘子,娘子!是位小皇子。”
厉澹闭着眼已倦极,此时才睁开眼来。
她深深望了一眼血迹未干的孩子,缓缓转过头去,抖着手解开自己口中的缚带,干裂的唇轻轻开启,道:“留珠,我将他,托,托付给你了。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