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竟是连农人都人人得穿?!
仔细看看,这些农人的棉布衣比之北货里的精布确实要粗糙些,即便如此,人人能有棉衣穿,那也是令人咋舌的奇事了。
“停车!”
章秉走下马车,站在路边,在那大车交错而过时,高声问道:“借问几位小哥,你们这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啊?”
“老丈有理了。您且站边上些,当心车大,捎着您。”那赶车的“吁”一声,拉了拉缰,也大声笑答:“我等是平陆大力沟渠队的,就是来这里挖渠的。您老可是刚来我西北?许是没见过我等挖渠的泥猴?哈哈哈!”
“呸!你老山炮才是泥猴呢!”坐在车夫身后的一个高大汉子,很是不满他的言语,突地拖着长声大喊道:“我等是——”
“大力沟渠!力大无穷!哈哈哈!”
一车的汉子齐声大叫,便似是军阵齐号一般,喊完都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那两辆大车都在道边停了下来,几十个汉子整齐有序地依次跳下车,排成两列纵队,挺胸而立,竟无人再有一声言语,赳赳昂然。带头的管事点了数,一声喝令,汉子们齐声大吼应和,扛了农具陆续走下荒野,远远看去,仿佛便是一队精干老练的军人。
章秉看着他们,只觉脊背发凉,心头沉重,想了想,带着春秋走到那两辆大车之旁,让春秋递了些干枣子给车夫,笑问道:“老朽确实初来贵地,有诸多事情不懂,小哥若是不嫌麻烦,可否指点一二?”
车夫笑嘻嘻地谢了,接过枣子一尝,连赞这干枣甜糯好吃,但看他神情,似乎也并不将这平常百姓难得一尝的蜜枣放在心上。
“老丈这枣子加了蜂蜜罢?与我狄丘的白糖比起来,果然别有滋味。”
“白糖?”
“是啊!我狄丘这两年盛产白糖,是用地里的甜菜熬制的,香甜可口,可惜产量还不高,来往的商贾多是想买,却是不够卖的。我们陆县令说了,平陆狄丘的百姓够吃了,才会往外大批的卖。”车夫的笑容中满是自豪,似是有豪商想买买不到东西,让他很是得意。
白糖。
章秉默默在心中又记下一桩新鲜物事,随意闲聊几句,问起了他们身上的“棉衣”。
“哦!这是白叠子开花纺纱织成的布,听说是我王……咳,是一位齐姓商人从什么南蛮番国找来的种子,在我狄丘生根育种,这几年种了好大一片,精细些的卖到中原,粗糙些的,大人们便让贱卖给百姓。厉大人说过,我狄丘要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这车夫大约是狄丘“老人”,说起当年厉弦主政主军的事情来,头头是道,颇有见地。
章秉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赞叹他的学识。
“啧!我算有个球学识,不过是在扫盲班和夜校里听先生们说了几句,能学上一嘴罢了,有些事情我不知,还有些事情我就算知了,也不能随便说啊!”
车夫嘿嘿一笑,挑眉笃定地问道:“老先生是中原来的,还是京城来的?一看就是来当官的吧?”
“小哥缘何这般说?”章秉摸摸胡子,也未直言相应。
“哈哈哈,你们这等官样子,一看便与我狄丘大不同。”车夫大笑起来,又说了句,“我狄丘的地面,样样也是与中原大不同,您呆久了,便会知道了,反正你也……”
他干笑几声,总算把“回不去了”几个字吞下肚,没当着官儿老头的面说出来。怕自己言多有失,车夫道了声别,自去做活了,留下章秉和春秋面面相觑。
“大人,我,我们走吧?”春秋嚅嚅道。
“走,去上郡。”章秉点点头,不入虎x_u_e,焉得虎子?
老马加鞭,也能快走几步,又走了半日,马车才在官道边一家栈店停下打尖。
那店正开在官道之旁,店铺虽不起眼,店前却有一块极大的平地,似石非石,踩在上头极为坚硬,堪比砖石,当真是奢豪。要知在京城,连高官大户人家家中,也未必有这么大的一块石地,凿石磨平极耗人力,更耗钱财。
春秋啧啧赞叹不已,见到店家热情地来牵马拉车,招呼客人,不由问起这石坪。
店家哈哈一笑,道:“两位定是初来平陆。客官请看!”
他遥遥一指前方官道,章秉和春秋顺着他的手望去,这才发现,转过此店之后,官道竟是全部变成了宽阔的石路,足有两辆马车可相向而行,两道之间却空了一条黄色的土路,远远望去,似是一条灰黄相间的彩带嵌在原野之上,看上去甚是奇异,又让人震憾。
“双向两车道,全是水泥路,中间的驰马道是供战马走的,跑硬路易伤马蹄。哦!我这店前的石坪便是和那路一样,用水泥铺就的,稍有些贵,也还好。”店家很是自得地说道。
“水泥?双向两车道?”章秉望着那路,眼珠都快直了,口中喃喃,念着一日间听到的无数怪异新词。
“大人,大人!快看那里,好多花,像是天上云一样多!”
春秋惊呼起来,指着远处山脚的一片地,那里,种着密密的奇怪庄稼,每一株上都盛开着朵朵的白色花絮,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一眼望去,竟似是天上的云海飘落到了人间。
“……棉花。”章秉楞楞地远眺这一片云海,突地福至心灵,猜出了这新奇作物的名称。
“咝——”他下巴突地一阵痛,却是手下发颤,揪掉了自己的几根胡须。
野店虽小,饭食倒是挺干净,不但有带菜馅r_ou_馅的包子,还有汤饼、烙饼,猪羊r_ou_俱全,连牛r_ou_都不缺。按店家的说法,除了鱼腥少些,这里的东西比之平陆县里也不差什么了。
“我们东家可是我王,呃呃,是甲等技师大厨贺先生的徒孙,如今又考了丙等技师,那手艺自是一般厨师难及的,就说这包子,若不是厉府里学出来的,哪里有这般喧软?”
章秉点点头,一手捞着胡子,一手捻着白胖的包子吃起来。
厨子能考技师,听上去还甚有地位,此地怪事太多,他已是见怪不怪了。
我王……与他交谈的本地人,两个都满面自豪,声称“我王”,虽是有些遮掩,却似乎也并不在意让他这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知晓。
厉家子果真是僭越称王了么?
格和勒Cao原上,雄伟坚实的穆都斯神使的赤禾堡中,厉家子正怒发冲冠,一个头涨成了两个大,仰天长啸:“阿衡!你特娘的快回来,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回答他的,是孩童凄楚的抽噎之声:“舅,舅舅!果果玩,玩,要出去玩!”
第148章 承继
按照钟恪和上人们的说法和分类, 孩子分两种:“熊”和“不熊”的。
熊孩子是整天调皮捣蛋, 让大人头痛不已的小家伙, 不熊的自然是乖乖听话的好孩子。
可是自家这一只,因为娘胎里的不足,伤了肺腑,按钟大仙的诊断他是在胎儿发育之时,被某些植物毒素给伤到了, 因此即便是电离治疗、基因调节等法子在这几年都试过了,体质略有改善, 到底还是损了根底, 时不时就哮喘过敏。
始作俑者, 不问可知,不是周敦便是深宫里吃人的争斗,这笔账总是要记在那狠毒食子的皇帝头上。
许是身体上的不适, 让这孩子自小就极为敏感。看着他从一个小团子慢慢活过来, 渐渐长成,厉弦这等弦粗神经壮的汉子,也不忍对这嫩豆芽似的娃娃发火。
于是, 孩子乖起来“萌”得能融化了人的心——直播室里的怪叔叔怪阿姨们早就被迷得五迷三道,星币不要命似地往下洒, 专属厉瑞厉果儿的账户里早就金银堆满了。可这孩子熊起来时, 却也与众不同,也不撒泼打滚,只用那双泪蒙蒙的乌黑大眼睛, 专注又伤心地盯着他可怜的阿舅,简直让厉大舅什么原则都顾不上了,只知道行行行,给给给!
孩子小,就喜欢外面的风景,贪玩,却又经不起风沙寒冻,出外一折腾,回屋一准就躺病,舅舅大人也只得狠下心来,不让厉果儿多出去。为孩子起名为“瑞”,就是期盼他吉祥如意,安泰康健,是以对身体不好的事,再宠娃的舅舅也是坚决不能允许的。
对着孩子的哀哀乞怜,就是神使大人也遭不住,差点就投降了。
瞪着小哭包,厉神使咬牙切齿,厉声喊道:“入画,把你家铁锤、铁链拎来!”
入画吃吃笑着,扭着她那生了两个孩子越发丰腴如葫芦的身段,婷婷袅袅地走了。
不多时,两个比厉果儿还小些的娃娃,被他们的娘拎了过来,和厉家哭包玩作一团。
厉弦这才吁出口气来,见入画还偷笑,给了她一个大白眼,骂道:“没见哪家娃如你家这般省心的起名,锤子是个男娃也就算了,链子是女娃,就这破名儿,你让她长大怎么和夫君你侬我侬?!”
入画当了娘也未见得贤良淑德几分,当年她听了公子爷的教诲,直白明了地向铁甲表白,又耗了几个月水磨功夫,硬是把她家那个能干的铁疙瘩给攥到了手里。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眼光确实是好,这铁疙瘩不但能干肯干,还有情有义。当年公子爷从京城带着伤痕累累的卫士们潜回西北,局势最为动荡危急之时,铁甲一力撑起高炉和兵工坊,一心一意跟着公子爷走,根本不曾理会当时看着狄丘动荡,悄悄高薪来挖能工巧匠的商贾乡绅们。
若只是如此,也不过就是个“忠义”,铁甲这铁疙瘩身上,偏生还有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