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听了哥哥说启元帝将世子留在了王府,觉得小孩子一个人待在这种阴森可怖的王府太过可怜,于心不忍,就翻墙而来,没想到自己先闹了个大笑话。
“回去吧”,顾岚神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镇定,声音也不似平时严肃冰冷,还像是带着点儿笑意。
谢十一还是有些不放心,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笑着说:“王府明日就没了,我多待一会儿,赏赏景。”
顾岚好笑地看他一眼,觉得谢叔和这个弟弟,真是像狮子带大了小奶狗,到这个年纪了,还是如此纯善正直,可见家人将他护持得很好。
“随便你。”
撂下句话,顾岚随手将那地刷丢开,抬腿便回了前堂,又在石阶那儿坐定,不一会儿,说要赏赏景的谢十一也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没数过三个数,谢十一就忍不住开口:“你就整晚坐在这儿?”
“想事情。”顾岚简单回答。
“哦。”谢十一闷声应了。
谢十一其实是跟谢九渊又吵了一架出来。
新上任的京兆府府尹,前一阵还是京兆府的府丞,那时候,他是谢府的常客。谢十一暗自怀疑他哥与这人有些人情往来。之前他哥因为他在王府受了惊吓没有责罚,他就趁着这段时间他哥有问必答,壮着胆子把话问了。
他哥居然没有否认。
他原以为,一定是自己多想了,他哥怎么会是拉帮结派的人呢?
可没想到,却是真的。
从小,谢九渊在他心中,就是无所不能的,这个样样出色的哥哥,就像是他心中的神佛,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什么都难不倒他,人品文章都是顶顶好。
可原来,这样的人进了官场,也是飞雪入泥。
神像坍塌,举目四望再没了阻挡,却也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方向。
“你说”,谢十一瓮声瓮气地说,“为什么人会变呢?”
顾岚看他这一番表现,明白了,这人也不是纯安慰他来的,是自己有了困惑,逃家来了。
“因时,因势,哪有不变的人呢?”顾岚跟看傻子似的看着这个“状元之才”。
谢十一更郁闷了,嘟囔着:“可为什么要变得不好?像是先帝时期的王大人,不就坚持了高洁品性吗?当了官,难道就要四处结交、拉拢人心吗?”
顾岚脸色一暗,沉声道:“好与不好,又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说的王大人,振聋发聩,道出了群臣不敢直言之事,的确是品性高洁,堪为表率。可如今的朝堂,是到了要大臣死谏的地步了吗?独木难支,不拉拢人对抗文党,你是想要谢大人累死在奉天殿上吗?”
他越说越怒,尤其到了最后,竟是半点不遮掩地指出了谢十一实质在说什么,谢十一脸色一白,下意识回道:“我怎么会想让我哥累死!”
“不累死也被你坑死”,顾岚看着他的眼神竟带了几分不屑,“你大概忘了,我是世子,你在我面前暗指谢大人拉帮结派,若我对谢大人心怀不轨,你知道你这番话会有什么后果吗?到时候,你是打算再写几首打油诗吗?谢光,你这个年纪了,我该称赞你纯善,还是该责问你为何如此愚蠢?”
谢十一被他说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十岁多的顾岚都懂得的道理,他竟然如此蒙昧,嘴唇都要咬得出血,羞愧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岚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说:“你该庆幸自己是谢叔的?c-h-a??。你回去吧,扰我清静。”
谢十一讪讪地站起来,把背上的小包袱一解,丢给顾岚,跟个受惊兔子似的跑了。
顾岚打开一看,竟是条小毛毯,约莫是那位小叔谢镜清从关外带回的,式样颇为粗糙,却很暖和。
真是。
品性孤高之人,往往在朝堂无多大建树,却能直言不讳地抗上,有识者甚至可力挽狂澜。
纯善正直之人,往往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这样的人若知行合一,却是难得不虚伪的君子。
若谢十一能绕过这个弯来,日后跃了龙门入仕,必然是谢叔的得力助手。
若是绕不过这个弯……
顾岚琢磨着朝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如今的考量,早已不是以“贤王”的眼界。
与此同时,顾缜在东暖阁中独卧,他亦是思索着宿卫传来的谢家兄弟争执多日的消息。
前世谢九渊被迫入文党,这一对兄弟就此决裂,多年后才重归于好,可那时,已经太晚了。如今矛盾提前激发,倒不失是件好事。
如此,下一步就正正好。
次日,礼王府被宿卫推平,挖出白骨无数,百姓们纷纷围观,怒骂礼亲王丧尽天良,称赞启元帝大义灭亲,至于京卫与京兆府自然也是难逃一骂。
顾缜亲自选定了图纸工匠,在原地动工,对外说是为世子起世子府,其实样样都用的是亲王规制。
数日后,黔西传来消息,苗人暴|动。
群臣激烈辩论,有主战的,有主和的,还有建议派人前去查探清楚的。启元帝不发一言,最后,竟派了世子顾岚代天子巡视黔西。
群臣未有异议,私下活泛了心思,文党更是有了谋划。
一时之间暗流涌动,又贫又乱的黔西竟成了大楚朝堂的瞩目焦点。
人间六月,风雨欲来。
第36章 往袈山礼佛
到了启程的日子。
春和殿中, 顾缜仔细看视着三宝带人为顾岚打点的行李, 似乎都已经齐全了,顾缜却放不下心, 又回头重看了一遍。
顾岚见皇叔舍不得自己, 乐滋滋地跟在他身后, 也在行李中转悠,他心中虽然也十分不舍, 但能有这样证明自己的机会, 顾岚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眼见着行李没什么落下的,小宝也被三宝教育得低眉顺眼, 没了以前的飘浮, 顾缜终于停下了脚步, 看向顾岚。
他虽然狠得下心把顾岚推出去经历风雨,却不可能不担忧他的安危。
顾缜仔细嘱咐:“时刻注意自身安危,第一次办差,不必急着往前冲, 跟着几位大人多看多听, 积累经验是主要的。人得给我安安全全地回来。”
“侄儿明白。”
顾岚说着,郑重跪地一拜:“侄儿拜别皇叔, 此去定不辜负皇叔期望,小心谨慎, 安全归来。”
顾缜揉揉他的脑袋, 心中叹息,未免让小孩不安, 还是露了个笑容,说:“去吧。”
顾岚又是一礼,深深看了他一眼,也露了个笑容,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宫离去。
那少年背影越行越远,顾缜目送他远去,期待着幼鸟高飞。
行至玄武门,同行的大臣们都在此处等候多时了,大家一同对着玄武门拜别了陛下,乘上马车,大楚运河发达,要去黔西,直行陆路不如借道水路,因此一行人上马车去渡口,到了渡口换官船乘至鄂省,再走陆路入黔。
谢九渊骑着马随行,一直送到渡口。
六月已是近夏,运河内船只越来越多,等船的时候,谢九渊对着谢十一和顾岚也是放心不下地嘱咐:“这孩子像他叔,心软,良善,性子又倔,过于热血直言,劳烦你多看着他一些,不要让他惹祸,或是搅了各位大人的正事。”
谢十一越听越不对,终于明白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是对顾岚说的,登时羞愤不已,小声抗议道:“哥,我都十七了,你托个十岁孩子看顾我?”
谢九渊和顾岚都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并不理他,顾岚诚恳地对谢九渊说:“谢叔放心,他要是作妖,我让宿卫把他绑起来寄回京城,定不让他出什么差错。”
“好孩子。”谢九渊也揉了揉顾岚的脑袋,谢十一看着也蹭过来,谢九渊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赶他们上船。遥遥一望,又对船上的大理寺少卿王泽拱了拱手,王泽点头明白。
一行人登船离去,顾岚和谢十一舍不得地站在船尾一直看谢九渊,于是谢九渊也没走,一直站在渡口,直到看不见船影了才返京。
“走了?”启元帝问刚进御书房的谢九渊。
听出他的惆怅之意,谢九渊“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启元帝叹了口气,看着顾岚从街上给他带回来的竹蚂蚱,对谢九渊说了说在黔西的安排,讲来讲去,还是忍不住诉道:“朕心里没着没落的。”
见他着实担忧,谢九渊故意笑道:“人之常情。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
顾缜登时从耳朵红到了脸颊。
他这话说得都是什么!
他越是红了耳朵,谢九渊看他的眼神笑意就明显,顾缜只觉得被谢九渊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就越发手足无措,最后恼羞成怒,伸手就丢了笔。
“滚回吏部去!”
谢九渊躲着飞来的毛笔出了御书房,和三宝公公打了个照面,讪讪一笑。
三宝公公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惹毛了陛下不哄好就跑,待会儿肯定连累自己受挂落。然后又想到说好的桃子并没有吃到,明明陛下说等谢侍卫回来,就让他爬梯子摘桃子吃的,结果等来等去等不到,还是他自己扛了梯子去摘的,于是更是生了埋怨之情,看着谢九渊的眼神越发不善。
谢九渊哪里知道什么桃子,他实在受不住三宝公公嗔怪的眼神,谢九渊赶紧加快了脚步。
顾缜担忧了好几日,终究事务繁忙,还由谢九渊故意逗他,也就渐渐不那么忧虑,心中挂念着,手上事情还是照做,而且可谓是雷厉风行。
借了京城巡按的口,说京卫副统领对京卫代管不力,启元帝将京卫也丢给了海统领一同操练,并命他在不拘泥于在京宿二卫中寻找,在期限内,暗地寻二三十个上好苗子,训练的课目强度比照宿卫的训练翻倍,重点在于侦查暗访等方面的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