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有人正合适,他却舍不得。
顾缜敛去了神色,说:“再看看吧。顾岚做得不错,能让王泽放胆子抓人。我们等等消息。”
谢九渊抬眼看他,顾缜转开了眼,于是谢九渊便说了个“好”字。
舍不得的,何止他一个。
“吱”,?c-h-a??边桌上的小猴子叫了一声,想换得他们的注意。
谢九渊笑了笑,说:“怎么还没放走?”
“三宝放树上又跑回来了”,顾缜也很无奈,“把三宝闹得不能睡,好不容易喂活了几日,这样下去,它不回猴群,还是白费功夫。”
谢九渊建议道:“不如狠狠心,把他拴在屋外,它叫声高,总有猴子来救它。”
“我说过,三宝也试了,拴了半天没见着猴,倒是把三宝给叫得险些掉眼泪,就又给带回来了。”顾缜是十分无奈。
谢九渊看看还是瘦弱的小猴,说:“拴半天没用就拴一天,留在这儿活不了。”
茶马交易本朝早已有之,只是随着先帝末年的乱局,几个茶马世家先后倒下,启元初年只得由户部派人进行零散交易,并未形成系统,如今要做的就是在陇省与云省重建茶马司,恢复贸易。
谢镜清被派往陇省水天镇建立茶马行,明日就要启程,本想与秦俭道别一番,奈何这人压根没什么离别之意,于是直接提出来意,说是嫂子担忧安危,派自己过来请他上谢府吃饭,想请教几个问题,秦俭一听有饭可蹭,就麻溜儿地进了谢府的大门。
谢氏确实是担忧,小儿子跑去了黔西掺和,大儿子跟着圣上礼佛未归,眼下小叔子又要西行贩马,加上谢镜清以前在西北遇过事,她更是有些不安,听闻消息后便翻阅了些地传县志,深觉陇省民风彪悍,便想问问秦俭这个主事人相关民俗民风,问明白了才安心。
秦俭倒是难得耐心,除了少数他也并不十分清楚的民俗,基本都详细回答了谢氏的问题,惹得谢镜清大呼奇观,这还是那个“问那么多干什么”“问什么废话”两句话回答他所有问题的秦俭?
秦俭装没听见,提起筷子便有了猛虎下山的气势,简直气吞山河。
见秦俭不理自己,谢镜清也提起筷子跟他抢菜吃,两人都过了而立之年,在饭桌上胡闹得跟小孩一样。
谢氏瞧得热闹,越发觉得这秦大人有意思,联想到大儿子跟谢镜清说他像阿咪,这脾气和吃相,还真是像。
其实谢镜清第一次领秦俭上门的时候,谢氏一眼看去,觉得这位大人有几分苦相。
倒不是说他过于抠门的事,而是他眉目间似是有化不开的愁,他又总是故意一副穷酸模样,每日垂着眼塌着眉,脸摆得像讨债,说话也是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又抠又精又顶真,久而久之,别人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穷酸不堪,没有气度,摆不上台面。
但几次一见,谢氏就发现并不是这样。若是这位秦大人不故意垂眼塌眉,尤其跟谢镜清斗起气来,有了几分生机,其实是个清秀文雅的长相,奈何他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的脸都像是罩着一层暮气。
这位秦大人,恐怕是有什么往事。
说到底,天底下哪有好做的大官,谢氏联想到自家儿子,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又是嘱咐二人吃慢点,又是吩咐下人再添两盘菜上来。
第二日,谢镜清拜别了嫂子,带着已经赶来京师的伙计们出了城门,在城门观察片刻,将来往男子盯了个遍,惹得伙计们纷纷八卦起来,“唉呀妈呀,咱们当家的是不是染上了那什么龙什么之好?”
结果,除了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看不清面容,但他身上的丝绸衣服,也说明了这人不可能是秦俭,于是叹了口气,招呼伙计们上了官道,一路西行。
谢镜清刚出了城门没多久,一个人揣着幅字画走到了秦俭尚书府的门口。
秦府的门房是京城所有门房的羡慕对象,因为他不需要记京中新老权|贵的名字面容,甚至连传话都不怎么需要,他只用对着上门的人说一句话:“我们老爷不见客。”
可这次,他想了想,还是进了府,把来客的话报给了秦俭。
秦俭放下了笔,皱着眉把一片空白的宣纸拽到一边,沉默片刻,还是说:“让他进来吧。”
“是。”
门房领了命,把府外的文崇德领到了简陋的见客厅。
谁也没出声寒暄,两人坐在椅子上,秦俭板着个脸,文崇德左右打量,表情不甚唏嘘。
最终,还是秦俭先沉不住气:“你来干什么?”
文崇德掂了掂手里的画,状似诚恳道:“秦大人明知顾问,我来借花献佛的。”
“我是问”,秦俭并不搭理这个话茬,“你想做什么。”
文崇德笑了,“如果我说,我不想做什么,秦大人信吗?”
秦俭一言不发。
“咱们还是先看画吧。”
见秦俭无言以对,文崇德便提议道,他快速解开了画轴,秦俭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出声阻止,于是文崇德右手举着画轴,左手将画徐徐展开。
那画上,是一个赤|身坐在钱堆上的青年人,眉目间俱是春|意,大概画者对这青年人十分厌恶,整幅画面并无美感,而是说不出的淫|邪,叫人观之生厌。
落款是一个化名,卿书。
秦俭面色苍白,闭上了眼,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纷纷掠过眼前。
他家境贫寒,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是实打实的鱼跃龙门。刚进官场的小探花,无钱无势,还不会逢迎拍马,谁都不愿相与交结,尤其是有了穷酸的名声后,更是时常有人故意给他难堪,唯独一个名门望族出身,当时已是?j-ian??尚书的葛清书,顺手为他解过几次围。
一来二去,秦俭便对葛清书十分仰慕,简直是黑夜中唯一亮光般的存在,只不过秦俭有自知之明,并未生出妄想。葛清书那样风流清高的世家公子,能得他几次维护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会与自己这样的俗人为友呢?
可就算再不明显,数年一过,朝中还是渐起了笑谈,说是葛大人魅力难当,连“管家婆”都不舍得为难他,尽来为难我们这些歪瓜裂枣。
这本是笑谈,因为秦俭手上账目太严,搞得大家尴尬,所以故意恶心秦俭。可原本冷脸任骂的秦俭,偏偏为这个发了几次火,于是越传越凶,最后连几位重臣都有耳闻,拿这个打趣葛清书。
葛清书爽朗一笑,并不介意,之后在某次宴会上道了声苦恼,流言便熄了下去。
秦俭心存愧疚,上门给葛清书道歉,葛清书果然磊落大肚,反而宽慰他不必在意。
一晃,又是几年流水过。
先帝给秦俭赐了尚书府没多久,葛清书的右相府也恰好落成。秦俭虽未领着请帖,想着是邻居,便精心选了礼物道贺,他钱财不多,于是用心画了幅山水。
葛清书见他到来,连声道谢,却并未引他入席,自己是不请自来,秦俭识相地要告辞,却被葛清书道了声“留步”。
秦俭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葛清书与席间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派人取了回礼捧上来。
一揭红布,是块无比嶙峋却毫无美感的石头。
“秦大人以为,这怪石如何?”
他们想看秦俭费劲心思夸一块不值一钱的石头,秦俭却是个顶真的人,皱了眉,问:“这石头可是有什么传说?在下实在是看不出有何佳处。”
葛清书意兴阑珊,随口编了个“天外落石”的典故糊弄秦俭,便让小人抱着石头送秦俭回府。
秦俭珍重地将石头摆在了尚书府的大堂。
葛清书成了右相,秦俭与他打得交道就多了起来,打的交道一多,职责所在,冲突就多了。可冲突来去最能见人品格,葛清书渐渐对秦俭有了几分欣赏,某年秦俭生辰,他还送了套上好笔墨,说是认识这么些年了,也没送过像样的礼,这是贺生辰,秦大人就收下吧。
秦俭一愣,问:“右相不是曾送我一块‘天外落石’么,莫不是忘了?”
葛清书更是一愣,面上稍许尴尬,说年纪上来了记不住事,总之是我一片心意,秦大人还是不要推辞了。
秦俭收了笔墨,再三道了谢。
再后来,乱象渐起,葛清书与太子走得越来越近,秦俭心生忧虑,便劝他不要掺和到皇子中去,葛清书一怒,丢了句“秦大人未免太交浅言深了”,震得秦俭久久回不过神。
太子听闻了此事,哈哈一笑,正巧秦俭查了他手下的账,害他折了一员心腹,便派人送了幅画给秦俭观赏,说是葛清书多年前的戏作,多位好友朝臣都觉得很有意境,不知秦大人觉得如何?
太子派的人卷了画离开,秦俭再忍不住,身体抖似筛糠,咳得惊天动地,吐出口血来。
然后让人收了石头,喝了口茶,关紧门户,不赴宴不交友,变本加厉地抠门,照旧还是那个让人生厌的“管家婆”。
谢九渊一朝高中,殿试扬名,先帝不着调,一句“如此潇洒郎君当为探花”,就让谢九渊错失了状元。有朝臣凑趣,“咱们秦尚书当年也是探花郎呢”,百官与先帝哈哈大笑,秦俭也勾着嘴角,因着这笑话,露了个笑模样。
看着谢九渊,他也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是探花,而该是个被人拨得噼啪作响的算盘,俗物中的俗物。
右相抄家灭族之日,百官与百姓都惧于九皇子暴戾,法场冷冷清清,唯独一个秦俭站在场边,面无表情,对葛清书抬手一礼,全了也许从未有过的同僚情谊,然后就那么站着,等待刽子手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