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大人一番严辞喝令之后,将那一众为恶不显的穷酸马匪都放了,又将那一堆破铜烂铁丢回,让他们自回山寨。
逶迤的车队,在愈加多的步行百姓拥簇之下,缓缓开拔。
廖老六盯着公子爷马上的身影,与二宝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狡黠的坚定,他突地大声喊道:“厉大人!前方二十几里,沿官道向西,有一处湖泊,水美鱼肥,正好休整,泡那个苦木薯!”
厉弦听了这话,向后摆摆手,看一眼敌我地图,那上头确实有一个较大的湖泊,周围半个红点也无,稍远些倒有个黄点的聚集之所,应是个逐水而居的小村落。
这些马匪倒也知好歹,并未弄个什么陷阱来坑人。
厉大人微微点头,接受了这点临别的善意。
第69章 惊天
不多时, 车队带着庞大的百姓队伍, 又重新走上了破旧的官道。
西北之处大多土地贫瘠, 气候又干旱少雨,物产不丰,百姓穷苦,地处边蛮,甚少大队行商, 若非是边防军寨所在,不时要支援后勤, 这些官道早就驰废了。
往日三两天不见人影的西北官道, 这才半晌, 车队已遇到了几拨行人、车驾,多是略有资产的家族,有几辆牛车, 几十上百的族人一脸凄楚, 背着家当,惶惶跟随。
“去问问,京城那边状况如何了?”厉弦眉头蹙拢, 看这逃难的架势,又多从东南方向而来, 大约蛮人大部已围上了京城。
过了半刻, 石屏带了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匆匆走来。
“大人,这位是京畿道淳里县的刘司库,因蛮胡围京, 他与家人并全族弃乡而奔,路经此地,去投奔陇右的族人。据说蛮胡大军有十万众,潜越关隘突然出现在京城脚下,京城禁卫不能敌,只得封城据守。各路勤王大军未至,自他们出奔之时算起,若是至今围城未解,那也有十来日了。”
厉弦神色渐渐淡下来,转头道:“阿衡你细细问问他,到底如何。”
“喏。”
厉弦耳听着那位刘司库在仲衡的询问之下,喏喏而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一大家子出奔的艰难和惊险,非是他弃土不守,擅自出奔,实在是那等厉害的五万皇帝禁卫军都怕了蛮子,他这小j-i子如何敢与硬山石碰?
像他们这等闻风而逃的,还算是幸运,后头那些贫苦百姓们一来不知消息,二来也无代脚的牲畜,能光身逃出一条命来已是万幸,蛮胡经处,死伤惨重,更多的百姓如猪羊一般被掳掠了去……
说到后来,已是呜咽难言,仲衡再问其蛮胡究竟有多少兵将,与禁军交战如何等等,这位司库却是瞠目结舌,焉乎在东,焉乎在西,多是道听途说之言。
但这等军政之事,却实也不是他这等丧家奔命的微末小吏能清楚的,远远望见蛮胡魂都惊飞了,如何还知道什么探问军情?
待那刘司库走后,厉弦有些沉默,仲衡紧紧握着缰绳,由着马走了片刻,忽地惨笑一声:“嘿!……保家卫国。也不知这国还能不能国?”
看看车队几十个护卫,虽是武器犀利,也经了几场战阵,历练出一身悍勇之气。
再看看周围千百贫苦百姓一心依赖地跟着大伙往西北而走,闻蛮胡的消息而色变,人人惶惶惊恐,若不是护卫们打了几场胜仗,怕是来几骑蛮兵,这帮人就能吓得四散奔逃。
这几十个护卫,能做什么?奔赴京城勤王,勤那擅杀忠良,信用j-ian佞的皇帝?
更何况,他如今早已不是仲家的少将军,他不过是阿弦麾下的一忠奴,他要守护的只有阿弦和亲人们,还有身边这些无所依的百姓们。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厉大人呼出一口长气,拨马前行,对郁愤的未来将军道:“能护住想护的人,已是大善。我们这等破烂溜丢的队伍,能护住自己就不错了,皇帝么,自然有他忠心耿耿的将军们去护驾,更何况……”
厉弦神色有些古怪地瞄瞄仲二,咳,有咱家那等彪悍的老丈人,算是皇帝老儿走了狗运,不过,大约,这老皇帝也没几日了罢?
前世京城被围了大半月,城内城外一片凄风惨雨。
禁卫军光鲜不顶用,守城将单扈原是开国老将的单喜的三代孙,号称将门虎子,一惯来颇能忽悠,然则一遇大阵仗便屎招频出。
敌军初至该封门死守时,他悍然出击,被揍得千骑覆没八百,吓得逃蹿回城,死也不敢再开。待敌疲少粮,后勤不济,几个部族之间似有矛盾之时,这位单将军竟然不敢出击攻敌之不备,死活据城坚守,到得后来八个城门再无一处可突击之处。
当年厉弦在黑狱之中听那些惊惶的狱卒议论纷纷,大骂这“单忽忽”必是蛮胡安c-h-a在我汉人中的内j-ian,如此尽心尽力为蛮胡鞠躬尽瘁!莫不是要立了大功,去娶个s_ao胡婆娘当上门女婿?
那时他在黑狱中也是怕得要死,听着那不着调的胡言乱语,只知道要吃人r_ou_的蛮胡们来了,煎熬着数日子等死,想着那蛮胡若是真的杀进京城,他无论如何要先自己了断,不能一堆好r_ou_喂了这些牲畜。然而,在狱中一日三惊,没等来胡人杀入京城,却等来郑青他们冒死相救,凄然了局。
他浑浑噩噩,心中空洞麻木,又被囚回黑狱,忽听城中欢呼声海啸般惊起,却是蛮胡阵中大乱,各部族突地相互厮杀,而后匆匆散去。
在这众人惊喜万分,庆贺逃出生天之际,老皇帝久病难支,终于惊吓又惊喜之下,驾崩升天了。
外敌已去,皇位要紧,这一帮龙子皇孙顿时又抖擞精神,闹得京城乌烟瘴气。
连厉弦这个黑狱住客也隐隐听得什么:正为皇帝侍病滞留于京的陈留王周政,称皇帝遗命于他,继承大统;太子周敬纠结李相、御史台诸人,怒斥陈留王伪诏惑国,罪该万死;禁卫军首领于为,让他干蛮子能吓出自己一身尿来,内患一堆乱中,却能“智珠在握”,左摇右摆,巍然不倒,下定决心谁更有龙相再下注买定。
他家那位大义灭亲的厉相却是无声无息,并未站队。
当时陈留王虽是往日皇宠极甚,却是名位不正,又无遗诏在手,靠着一帮想要从龙伟业,早早下注的官员们勉力撑着,这才与有名位,又有谨王叔支持的太子斗个旗鼓相当。
然而,诸人闹得j-i飞狗跳却落得一场空。
河间王周敦征集三万大军,又有边将刘琦支持,紧赶慢赶,“正好”在蛮胡四散之时,勤王入京,一举得了驱胡大功。更有甚者,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仲肃仲大将军并未投敌,而是卧薪尝胆,潜伏突厥王庭,日前一击惊天下,刺杀了突厥王阿史那者因,这才使得原本被突厥王强势集结的几个部族及仆从部落,相继大乱,为了争夺王权纷纷返回蛮地。
在周敦声情并茂的描述之下,仲大将军是忍辱负重,为国不惜声名,将计就计,听从他的计谋潜伏于敌,这才取得了如此彪悍,能留青史的功绩。
证据何在?
且看河间王身旁紧随的,戴青铜面具,森然如修罗的仲少将军!
仲肃大将军是否为河间王所派,在兵锋所指之下,也无半个人敢出来置疑。
而后,周敦又命人当众擒下谨王叔,怒斥其身受皇恩,却卖国与蛮,为了争权夺利,连为人的cao守都不要了!铁证如山,一堆证人证言,甚至还有与蛮胡相通的书信,证实便是这位谨王叔,与蛮胡勾结“私卖”关隘,让蛮胡悄然潜越,入中原如入无人之境!
群情哗然之下,谨王叔一力支持的太子周敬嫌疑难除,又被戴上了勾结后宫,伐害先帝的大罪,黯然退场被贬为庶人,圈禁京郊。
剩下的陈留王,被周敦盯死,无有军方相助,母妃又卷入谋逆大罪之中,何来翻身的机会?
如秋风扫落叶般,陈留王党羽四散,仓皇另投,周敬本人被投入廷尉狱,与厉弦作了狱友。没出几日,便听得这位昔时煊赫如日的天之骄子,无声无息地庾毙狱中,一点浪花也未溅起。
禁军首领于为义正辞严地表河间王勤王大功,牢牢站到了胜利者的身边,上半场不声不响的厉相,此时大义凛然地站出来维护河间王的正统,至此,新帝为谁,再无半点悬念。
后来,厉弦琢磨着,那两位与周敦同场竞技却惨败的兄弟,只所以一死一圈不同下场,大约也是当年周敦被嚣张的陈留王欺负狠了,秋后算老账的缘故,倒是那位太子爷清高在上,不屑于,也没怎么找过周敦这小可怜的麻烦。
然则,废太子这名号便是催命符。
不过三两月,据说那位废太子便郁郁而终,又无一儿半女留下……
昔日落魄河间王周敦成了元和帝,在一片废墟狼藉之上,登基就位。
黑狱中昔日厉大公子,则迎回了他此生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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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生惨痛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厉弦不太愿意搭理身边的夯货,冷哼一声,径自喝令:“……走咧!”
这声西北腔一出口,厉大人一愕,也有些恼羞。
他就有个毛病,和哪个腔调的人待久了,便容易语调拐弯,当年钟大仙那稀奇古怪的调子,搞得他口音不雅,如今和马匪们混久了,更是连下里巴人的走夫之调都唱上了。
沿着官道又走了十来里路,厉弦便按着地图所指,命众人斜向西南行进,走不过四五里路便见到了廖老六他所说的大湖。
艳阳之下,波光粼粼,湖边水中水Cao芦苇丰茂,沿岸却是一圈嶙峋石滩,一眼望不到边。极目之处,石缝间才有了些瘠薄的泥土,长出点细长的杂Cao,有气无力,迎风瑟瑟,再远些石山秃岩,难得几根歪脖子树长在上头,也是奇形怪状。
“这等好水却无好土,怨不得周遭没人居住了。这石滩地,种不得庄稼,怕是Cao都活不了几根。也不知湖里有没有大鱼,公子爷您这几日都没吃到新鲜鱼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