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驭郎很快就从噩梦带来的恐惧中平复了下来。他松开了江枫,却没有推开对方,而是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对方的身上。
与昏迷前不同,此刻他的肚子很疼,翻江倒海、撕扯肺腑,让他痛斥心扉,与梦中被青霜剑刺入身躯后的感觉一般。
蒋驭郎很清楚,这将是最后的疼痛,是回光返照,是小小生命对人生祈求的最后一丝挣扎。
然而,他无能为力。连两个月都不到的胚芽,他的医术虽好,却不能超越时代的局限性,根本对现在的状况束手无策。
他只能等待,让那疼痛折磨着自己,作为对这两个小小生命的最后的一点忏悔。
蒋驭郎很快就被不断冒出的冷汗打湿了脸颊,浸透了薄薄的棉质底衣。江枫帮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结果弄得一手淋漓。
蒋驭郎艰难地伸出手臂,忽然抓住了江枫抹在自己脸上的手,然后抬头看向江枫隐晦的面庞,瞧着对方担忧的双眼,看着隐藏在目光最深处的哀婉、无助。
蒋驭郎忽然看明白了,这小子其实早就对他腹中的生命有所感应,虽然原因不明,也许是麒麟血的关系,总之江枫已经有了感觉。
只是感觉是飘忽的,而正常人的思维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所以江枫并不真正明了自己所感觉的东西。但正因为不明白,当这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小生命即将消失时,他展露出的痛苦才会如此隐晦而真实,不带一丝一毫的虚假。
蒋驭郎想起了蒋正仁,他的父亲,想起了在学校门口蒋正仁斜斜地用眼白瞟过自己时的轻蔑态度。
嘿,蒋驭郎不禁在心里嘲笑出声,觉得这种对比越加显衬得自己是多么倒霉,才能撞上蒋正仁这样的王八蛋做老爹!
蒋驭郎忍着腹部传来的阵阵痛苦,紧紧地抓住江枫的手,捏着他的手心,然后轻声询问道:二世子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突然变成父亲吗?然后蒋驭郎就伸出手去,摸了摸眼前俊丽的面庞。和他被冷汗淋湿的脸蛋不同,江枫的脸庞已经被熔岩洞里炙热的空气烘烤得滚烫非常。蒋驭郎手上的汗水沾到江枫的脸上,很快就蒸发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江枫愣怔了一下,蒋驭郎突然而出的问题让他诧异,悲痛的心情更是让他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蒋驭郎究竟在问什么。
他不明白蒋驭郎怎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不合时宜,十分突兀的问题。但是这句话却叫他的心中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种答案呼之欲出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太奇妙,让他急迫地想紧紧抓住,却偏偏抓不住。
他只能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依旧不明白蒋驭郎这问话背后的含义,只能将自己的嘴唇靠在蒋驭郎的耳边,轻轻地回答道:江枫从没有想过。过去就像你所说,太小,太爱玩,哪里会想这样的事?但是接着他又说道,但是现在我喜欢上了总镖头,不论是妻子还是儿女我都不想要了,只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江枫低低的声音,语气却十分的坚定,将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希望能将这份爱慕的情感传递给自己爱上的男人。
江枫突然的表白,虽然没有出乎蒋驭郎的意料,但还是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他已经习惯和人虚以委蛇、虚情假意,现在突然碰触到年轻人赤裸坦诚的真情,反而不能适应,感到难以承受。
他垂下了手,想要转移话题,但是腹部的疼痛让他很难集中精神去应对江枫的不按牌理出牌,只能轻轻地嘘气。江枫没有强求蒋驭郎立刻回答自己。所以瞧见蒋驭郎脸色变得更白了,江枫立即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依靠着自己。
好片刻,蒋驭郎的肚子才消停了下来。这渐渐消失的疼痛让蒋驭郎心头一片空虚。他却疲倦地不想寻找任何东西将这空虚填补,只希望这感觉能一直停留在心中,让自己永远也不要忘记曾经有两个孩子贴得自己这么近,却在自己的刻意疏忽下永远地失去了。
蒋驭郎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却不想去管这点小事,反正他一脸一身的汗水,江枫也分不清他脸上的液体哪些是眼泪哪些是汗水。
江枫的目光却渐渐地从彷徨悲痛变成了失落、遗憾。只是蒋驭郎闭着眼睛,没有瞧见。
半晌,蒋驭郎感觉到肚子里完全平静了下来,而下身却有粘稠液体流淌的难受感。他不禁微微抬起上半身。他环顾四周,然后看向山洞口处的一口温泉,对江枫说道:我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很难受,劳烦二世子扶我一把,带我去温泉里清洗一下。
江枫应声点了点头,将蒋驭郎扶了起来,将他一步步带到了山洞口。
一直蹲在洞口的火麒麟,察觉到两人靠近,终于有了动静。它舒展着四肢从地上站起来,低下头去,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红色果实,暗红的眼中露出一丝不舍,心内似在做苦苦的挣扎。
江枫从旁边经过,正巧见到那果实。他是见识过这东西的妙处,他简单地向蒋驭郎解释了一下,便伸手要去取地上的果实。不想,火麒麟却不肯这样,大张嘴就往江枫的伸出来的爪子上狠狠地喷了一口烈火。饶是江枫缩得快,手背上还是一阵火辣辣的疼,险些烫出了水泡。
蒋驭郎顿觉自己十分的委屈,觉得火麒麟未免小气过头,都已经送了一颗果子了,何必再这么斤斤计较这一颗?不若大方一点,都送给蒋驭郎吃下,将他完全治好了岂非妙事?
然而火麒麟不是这么想的!要知道这火红的果实乃是它心魄上的一口血凝结而成的。它自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百多年的光景统共就凝结了这么两颗,若不是蒋驭郎肚子里怀了身负麒麟血脉的幼崽,它岂会将这两个心肝疙瘩拿出来给他吃?
但火麒麟也看出来了,蒋驭郎这厮根本不宝贝这两个幼崽,一再让其受到创伤,否则以麒麟的强大生命力,怎么会弄得这般地步?
所以火麒麟是绝不能让蒋驭郎轻易就得到第二颗果实的!╭(╯^╰)╮蒋驭郎必须给它一个承诺,好好保护着两个幼崽才行!否则,这回救了,下一回还不是一样流掉?
不过现在,它瞧见蒋驭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总算有点做人家长的样子了,于是火麒麟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果实衔在了嘴里,慢慢溜达起来,跟在两人的身后,一直到温泉边上。
江枫介怀于火麒麟的小气,自然对它没有什么好脸色。至于蒋驭郎倒是对火麒麟颇为感激,按江枫的描述,自己能活着醒过来,还亏了火麒麟的慷慨解救。至于另一颗红色果实,此时他心境与过去大不同,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计较。
何况,他预感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已经走了,此时心里颇觉得万般事情都是索然无味,更加提不起精神去关注火麒麟和它的宝贝果实。
蒋驭郎心里淡淡的,只想尽快将自己沉浸到温泉里去,别的再不肯去多想。
第82章:火麒麟,别这么小气嘛(二)
但是蒋驭郎往后挪动一步,拿着刀的恐怖分子就朝他靠近一步,脸上的笑意也变得越来越狰狞,完全不像一个六岁孩子该有的表情。
蒋驭郎的心脏在胸口突突地跳了起来,终于退无可退,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男孩却用那把尖刀将他身上绑缚的绳子全部割断,然后对睁开眼满脸诧异的蒋驭郎晃了晃刀尖,叫他赶紧滚,免得看到不好的画面伤害了他稚嫩的心灵。
这话让蒋驭郎差点跳起来,夺走男孩手里的不锈钢刀。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愣愣地问男孩:你要干什么?
啊?男孩晃了一下脑袋,一脸笑嘻嘻,当然是他对那些小孩做什么,我就对他做什么。
这就是要虐杀分尸了?
蒋驭郎没敢再问,而是从地上爬起来,跺了跺脚搓了搓手,便往门口跑了出去,不敢再在这间光线明亮的厂房里呆下去。
可是当他一脚踏出厂房时,眼前展现的却不是记忆里的荒凉郊外,而是少林寺幽幽的一处禅院。耳中也没有记忆里钢刀砍伐骨肉的声音,而是清水洒落地面的声音。
蒋驭郎不由得伸出双手,看到的已不是八岁蒋驭郎小小的手,而是花月郎十指纤瘦的双手。他一时愣怔,慌忙回过头来,便发现身后还是那家厂房,只是铁门关闭,有明亮刺眼的灯光从中射了出来。
蒋驭郎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再靠近那厂门一步。
关于这厂房里发生的一切,他其实早已经将它连同父母离异后那一年半所发生的事情,一起沉压在记忆深处。此刻被翻转出来,那日的恐惧竟又从心灵最深处冒了出来,让他遍体生寒。
但他还是将有关的所有事情都想了起来。那个虐童杀人犯的尸体是在十天后被人发现的,派出所的同志还根据现场留下的线索找到了他,向他询问了情况。
但是蒋驭郎没有承认被绑架的事情。许是死者身前犯下的众怒太甚,警察同志最后是草草结案,面对明显在撒谎的蒋驭郎也没有多做刁难。
此时想想,那标志妖冶的男孩年纪小小杀心就这么重,若是及时被发现,处于官方的监视之下倒还好些。自己那时着实不该顾念着对方的救命恩情,就让他逍遥法外,这样反而是害了他。
可是那时候的蒋驭郎才八岁,思想单纯,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相反,他竟从男孩身上得了灵感,终于改变了只知退让的性子,变得冷漠果断,害起人来更是心狠手辣得叫人心惊。
而自那天被绑架后,他的运气也奇迹地变得好了起来,仿佛杀人犯的性命成就了他的运道一般。至此他的人生变得顺风顺水,想干什么都能成功。
又或许,他的运气与死人无关,只是因为人变得冷酷无情了。据说这种人没顾虑,办事总能比别人更易成功。
记起了那么多童年时的记忆,这让蒋驭郎很不好受。这时,乌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沉不住气,降下了雨,风呼呼地吹着,带着雨打在竹林的竹子上,引起一片沙沙噼里啪啦的声响。
这雨声立即就掩盖住了禅院里原有的洒水声。
蒋驭郎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怅然。却是不知风从哪里卷来两张连在一起的红色枫叶,从蒋驭郎的眼前划过,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地上。
蒋驭郎的目光不由得追寻着这两张化为一体的枫叶,看着它们掉落在地上,被雨水打湿,沾染上了点点的污泥星子。
蒋驭郎不禁心痛起来,弯下腰去,将它们捡了起来,放在手心里,将上面的脏污抹干净。
两张枫叶根连着根,小小的,安安静静地躺在蒋驭郎的手掌心里,边缘在风的吹拂下微微地颤动。
雨水却渐渐模糊了蒋驭郎的眼睛。
这时,禅院的主人简明大师举着一柄伞缓缓地走了过来。简明大师保养得宜,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很是强壮,脸上姣好,温和如女子。
眼看简明大师走到跟前,蒋驭郎连忙作揖行礼。简明大师微微点头,然后看着他手里的枫叶,问他:施主捡得两张好枫叶。贫僧正缺一页书签,施主可愿意割爱,将它们送我?
蒋驭郎茫茫然,很奇怪简明大师为什么要问自己要这两张枫叶。他低下头,瞧着手心里微微颤动的小小枫叶,然后抬头向简明大师笑了笑:大师还请见谅。说罢,他便将这两张枫叶收入怀中,放在贴在心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