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劫书【完结】(3)

2019-06-14  作者|标签:

言未尽,一道黑血已自男子嘴角蜿蜒而下。

男子只作不知,一径笑得几近眯了眼。

冬日暖阳般。柔情着灿然欲化。

起身,抱起熟睡青年,迈向雪山之巅。

停步之时,晨光到来。

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碧沉沉,琉璃造就,明晃晃,宝玉妆成。

天门,降世。

男子跪伏,承托青年之身,送入天门。

青年悠悠醒转,已脱去凡胎。绛纱衣,芙蓉冠,玉簪珠履,紫绶金章。

一恍然,已忆前尘。

近旁授位天官尚未开口,青年已一揖到底,歉然道,老友,不情之请,再望体察。

天门外。

白衣男子匍匐于地,已失声息。

新晋真仙落定身侧,长长叹息。

眼见青年半跪,将紫绶金章交托男子怀中,随行授位天官亦叹息,老友,他确是千年难得仙道之材,可就算他代你之位位列天君,亦是每过七八十年便要盗仙草、偷仙丹闹上一闹,逼得天庭贬他下凡,再去寻你。吾已与众仙商议,可破格将你二人同时入籍,只要你二人于天庭恪守戒律,不再生情

青年打断,若我不愿呢。

天官无言,只得再叹,何苦屈尊,做个天门守。

青年思忖良久,忽笑,起身,于红霓紫雾中手抚天门,开口。

与其于天庭守些个清规戒律,不若在凡尘守着扇迟早会开的门。门开,我等的人亦会来。我守的是门,还是人,自何处始,至何处终。天笑地痴,地笑人癫,又有什么打紧呢。

踏霜缓行,青年孤身,重回小院。

龟爷爷等众道者精怪远远匍匐一地,不知这尚未褪去玉簪珠履的仙人是何来头。

待青年步至近前,龟爷爷不敢抬头,斗胆一问,敢问仙君,白衣男子可是已登仙了。

青年答,是。

脱去凡胎,青年声线多有圆润甘醇,竟叫龟爷爷一时不察原是青年。

青年亦不揭穿,转身迈向屋中。

方拉开门扇,又听得龟爷爷喟叹,哎呀,不争气的小子怕还在那屋中睡着,仙君可是要告知他又无缘天门?

青年微笑,点头,对。

龟爷爷道,为何。

青年低头,想了一想,道,因为他,害了他唯一的爱人。

龟爷爷瞠目。

紫绶金章已失,玉簪珠履缕缕散作清幽仙香,青年即将重归凡胎时候。

迈入。门扇吱呀合上。

因为我们都过不了。都自甘过不了。

大雪又纷扬。

只留青年一声轻笑,和最后一句低语。

但愿此劫,生生不息。?

第二章:恩人

哟,又一年了。

门外锦衣少年不理会青年招呼,扁了扁嘴算作回答,推开挡路青年,径直进屋。

粗衣青年犹笑,继续道,看来这一年,仍未寻见你的恩人。

少年落座,自沏茶水,熟门熟路。

青年步至身侧,尚未开口,被少年截去话头。

少年目光扫了眼半掩篱门,垂眸嘻道,你不也是,这一年又施恩多少凡人。

青年随之一瞧。

方值元宵,山下农人携亲带幼,腊肉土产,提了一溜儿花灯,脚步伴着笑语已近。

青年免不得又笑了。

救人、助人,间或给贫家送些衣食,于他不过掐指一算,危急关头适时出现,于承了救命之恩的凡人,则是全村的感恩戴德。

山人质朴,男人们帮着修缮草庐,商量着天气暖了添上砖瓦;女人们边拉家常边取笑青年如斯俊俏怎不成家,忙活着将年前已清整过的院落洒扫一新,拉了绳索,挂上满园灯盏。

青年推脱不过,立于一侧谈笑,间或帮个把手。临近夜了,众人收工下山,青年将收下的糖果大半塞了娃儿们衣兜,满满带回去。

少年捡了个便宜,本已长相乖巧漂亮,又被当做青年小辈多方照料。此时见众人已远,啃着水梨环视草庐,道,破烂贫寒,你倒乐在其中。

青年将随身墨剑搁在门外,合上门扇,也不答话。指捻口诀,已是满桌美酒佳肴。

少年毫不意外,大快朵颐。

青年只微笑相看,许久方道,还找下去么。

少年道,恩人再造与我,踏破山海亦必寻之。

青年道,不想龙族执念亦如此深。

少年终于抬头,认真道,若非他,我不过寻常蛟类,如何闯得过走蛟艰险之途,更何谈升龙。

青年点头。

蛟修行不易,修炼千年才有些许兴云布雨之能。机缘成熟之时破穴而出,顺河而下,直奔入海,一路仙官押送。拖垮民宅杀孽过重,则天雷劈之,异士诛之,闯过重重阻截,还必得遇见有缘人封其为龙,方得升龙飞天。封龙人得龙报恩,一生受用无穷,可若路人惊叫,好大一条蛇,则走蛟之旅戛然而止,此人当场毙命,此蛟百千年道行灰飞烟灭。

少年继续道,我本资质不高,父辈亦皆言我非升龙之材。当年千辛万苦闯过艰险,却精殚力竭,倒在了东海海口。眼见碧浪淘沙,无力前行,悲愤难状。

青年道,幸而遇见你的恩人,最后一刻,将你推入东海。

少年来了精神,道,他对我说,终归要死,不若拼死投身大海,赌它一把,但死无妨。若不死,则走蛟至海,他便承认我是龙。我终是撑住了最后一口气。所以我要报恩,我要赐他家财万贯,福寿延年,平安喜

青年哈哈大笑,打断道,你怎总不愿赐他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可等你飞龙在天,却找不见你的恩人,更还不记得人家长相。

少年蔫了脸色,低头轻道,当时电闪雷鸣,风大雨大。

本已撑着一口气升龙,却找不见恩人,少年急怒攻心,栽倒在何处山里。醒来时,已被青年救回草庐。

对着少年,青年并不隐晦身非凡人之事。少年亦不相问。

此时青年拍了拍少年的头,道,于今不过十年,既然他是凡人,自逃不到哪里去。再不济,寻他来世亦可。再找找,总能找见。

自然能找见,他那么好看一个人少年嘟囔着嘴,偷瞟一眼青年,扭头继续嘟囔,目光闪烁,那么好看一个人

青年叹道,我可是会嫉妒哦。

起身,站定少年背后,揽了少年双肩,掰过少年下颚,极近处逼迫对视。

青年又笑了,目光挑衅,半是威吓,半是调笑,道,莫不是忘了,每年今日,你是以何,来偿此处食宿。

少年蓦地绯红耳际,回头却是嘴硬,道,再不提,我倒以为是你忘了。

言未尽,扣了青年后颈,吻上。

满园花灯,残烛如豆。

青帐旖旎,一室轻摇满转。

晨光熹微。

青年犹未醒。睡梦中似听见少年柔软却倔强的耳语,道,就不愿赐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如何。

道是梦境,一晃神,却被砸门声惊起。

墨衣总角,胖嘟嘟气呼呼的童子迈至床边瞪着青年,双手叉腰,甚是可爱。

身边早已没了少年,青年笑着又闭了眼,道,剑儿,好早。

墨衣童子身为随护剑灵,明知主子昨夜何等好事,自己却被丢在门口守了一夜,此时更为火大,道,主子本司押送,一时兴起化作凡人助他走蛟便罢了,怎到了此时仍不收手。

青年假寐。

童子道,身为上仙,此十年疏于职守已是大忌,若为此龙被天界所谴,值么?此龙仍年少,且非为上界之九龙太子,说白了不过是下界一牲

青年忽微睁目。

眸光如电,一闪即逝,却唬得童子不敢做声。

青年旋即闭目,转了个身继续睡去,只轻叹道,若非为他寻我之尘缘,我又何来因由留此凡尘。说来,他倒是我的恩人了。

童子不解,又因方才出言唐突,不好再语,干脆一跺脚,化作剑光。

满园花灯仍留残火,童子无心赏玩,一径掠出,直到山口。

石径尽头,少年终被童子拦下。

首度对面,少年却不见意外。

反是童子疑惑,仍直白道,不必再寻了,主子便是你的恩人。

少年竟仍不意外,道,我知。

童子一惊。

少年垂眸笑道,那么好看一个人,我怎会认不得。

童子更不解。

少年道,我早说过,我本资质不高,父辈皆言我非升龙之材,本不该行走蛟之道。但我遇见了他。我不仅晓得他是我的恩人,还晓得他为此地界值守上仙,走蛟之途,必得亲自押送。

童子皱眉,点头。

少年抬头,迎向晨曦即将来临的方向,道,千百年前,我仍年幼,祖辈走蛟之时,我于电闪雷鸣之上瞧见七彩云朵,和云朵之上,身披金色霞衣的他。我便在想,那么好看一个人,怎的这般清冷,怎的这般孤寒寂寥。我便在想,我一定要再见到他。一定会再见到他。

童子忽的明白了。

所以虽非良材,仍决意修行。所以少年之姿,便拼上性命,闯走蛟之道。所以仅余一口气,仍面朝东海,绝不认输。所以连当年的青年都为之所动,半是玩笑地化作凡人,推了一把。

少年道,放心,尘缘因我而起,若有天谴,自该我一人承担。他是我的恩人,非为他,我绝成不了如今气候。所以我要洗脱他一身孤清,我要让那么好看一个人,过上真正想要的日子。

恰晨光乍现,罩了少年一身。

少年便笑得愈发美好,回头看着童子,目光盈盈,我想,我做到了,不是么。

顿了顿,少年忽笑眯了眼,比晨光更是灿烂些,道,除了让他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床头。

童子凝眉,看着已侍奉千年的主子。

青年迎着晨光,正睡得熟。

童子想起,每回少年离去前,总要在床头好生看着青年,许久才罢。

童子好奇,亦细看去,不觉讶然。

永远那么好看的容颜。

仍是清冷,却少了逼人的俊,不再孤寒寂寥。

何时开始的呢,童子不明白了。

不但不再孤寒寂寥,青年熟睡的嘴角甚还稍稍上翘了些。

平淡,怡情。小小的温暖与满足。

童子更不明白了,一叹道,究竟谁渡谁的劫,谁承谁的情,谁报谁的恩。

叹完打个哈欠,回到墨剑之中,乖乖守门。

睡去前,又似听见少年最后一句话。

天涯相望,知道他还在,便好。

满园花灯闪烁,晨风中又灭了几盏,犹轻荡得欢。

草庐,竹篱,晨光,山雾,鸟鸣,犬吠,和不知何处传来的炊烟味道。

万家灯火,又一年。

第三章:遗花宫

红尘亘古纷扰,比来,终是天上好些罢。

想间,宫主履步云上,自凌霄殿朝议而归。

瞳卢宫东,初利殿北,三十六天宫之二十九,遗花宫。

远远可见宫墙内外涟涟白杏万年盛放,宫主却只念着方才殿中朝议,礼官所诵六界千年科考已毕,新登天箓之神吏将于近日抵达诸宫,望诸宫主妥为接洽之事。

落定,举手间宫门自开,带起微风拂面。随之传来轻声叮铃,叫宫主停步,回神。

宫门一侧悬着把铜环钥匙,随风微动,复又沉寂。

宫主微叹。

自是能开这遗花宫宫门的钥匙。

宫主已记不清谁人所置,只记得此物于此千年,从未为人取用。

身为仙者,用不着这物什。将自家钥匙搁在门外头供人取用,更是莫名。幸而天宫清宁不同凡间,又有愈加莫名之芥蒂常存宫主心底,钥匙便这般留了下来。

入宫。

方至外院,宫主讶然停步。

白花絮絮飞舞,一陌生男子正斜卧躺椅晒太阳。闭目,微笑,从容享受得一派驾轻就熟。

宫主一瞧,可不是书房里自己平素最爱的那张躺椅。

走近两步,正要斥责来人缘何私动他人之物,椅中青年听得脚步,睁开眸子。

正望见宫主俊秀非凡的脸上半带愠色,青年不知缘何,迎着日头,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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