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想着,大叹一声,顺便抽噎几下,干脆哇呜干嚎,蹲下就不起来。
正要一篙起航的船家愣了愣,船上满座客人争相探头议论。
周身无人,少年面如冠玉,一身布衣,自顾哭嚎,哭带了劲,还真憋出几滴泪来。
船客有瞧他可怜的,有道哪儿来的疯子的,有喊别管了开船的,船家正犯难,船舱里迈出个中年汉子,满面沧桑,下船道一句你们先走,步向少年。
众人如释重负,船家赶紧起航。
互不相识,汉子扶了少年询问,少年支吾道不出所以,未多时,岸上一头传来得得人马声,汉子暗叫不好,正要避祸,又自行囊里取出大半个烧饼塞给少年,才匆匆朝另一头跑远。
少年瞧了眼烧饼,再瞧一眼汉子背影,微笑了。
人马声近,数名大汉气势汹汹,赶至渡口,询问少年,可曾见着一名沧桑中年人,少年满面犯难,道一句不知你们指的哪个,航船方开,满座客人,倒是有好几个相似的。
看着一队人马追着航船疾驰而去,少年回头。
冬尽春初,一江破败茅蒿,亦似在见着华衣小公子之时,簌簌开作满岸锦绣繁花。
少年长得好,小公子长得更好,眨眨眼睛问少年,你与那大叔可相识?
少年道,不相识。你怎不随他们去抓人?
小公子笑道,闲游路过,与他们不是一路人。远远瞧见经过而已。
少年一愣,大笑,叙说那中年人实是生活所迫,盗了主家值钱物什当了买药,打算日后赚钱赎回,不料被主家发现,才连夜逃离。心地不坏,这不,逃命关口,还留下来安慰少年,塞了半个烧饼,换得少年随口一救。
小公子感慨,可不即是因果报偿。可这年头,善心得善报的,能有几人几事。
两人年纪相近,不知为何分外投缘,各自无事,干脆回了小公子府邸。公子父母好客,留少年闲住闲聊。
小公子心知少年该是故意守在渡口假哭,为那中年汉子渡劫,年纪虽小,绝非常人,探问起来。少年笑得更欢,也不隐瞒,道是受命家师,要多行善多积德,才能重回天上。继而又道师父告知他本为天人,摔破个碗被踢下界云云,师父年纪不大,厉害不已,会瞧人十世前尘云云,听得小公子唏嘘不已。
少年亦知小公子心头有事,否则为何舍下锦衣玉食,跑去郊外独自游荡,问将起来。小公子愁眉苦笑,道是害了相思病吧。
原是城中最大的酒楼里有个年轻姑娘,算不得绝美,然清秀温文,直似大家出身,叫小公子一见倾心。跑得勤了,父母疑心,多派了家丁跟着。
姑娘虽非身在青楼,到底不好听,小公子不敢向父母提起,亦不敢多见姑娘,便远甩家丁,往郊外胡乱地走。
少年眼珠一转,嚷着要见美娘子。小公子无法,心中亦相思,天色渐晚,时辰正好,拉了少年偷溜出门。
及至酒楼,人声鼎沸,姑娘绿衣粉裙,头戴新蕊,款款而舞,清丽脱俗。
见小公子在座,姑娘忽扑扇了眼,微红了颊,娇羞一笑。
少年看向小公子,不怀好意,小公子却咬了咬唇,袖间微拢,对着少年郑重道,今日方见,便有一事相托。
说着,将掌心一物交托少年。
银中泛金,素簪一支。
单珠嵌饰,云卷之态,流光溢彩,绝非凡品。
少年被那大颗不知什么珠子眩花了眼,一时竟看不出簪身是何金属所制,应着小公子催促,疾奔后台,追着一舞既毕的姑娘,道是某某所托,送上素簪。
姑娘大喜,珍重接了,道谢。
少年回座,与小公子一道迈出酒楼,小公子才道明,素簪是打小就带在身边的,家里财货多,家人也记不清自哪儿得来,只他认定是祖辈传下的宝贝,要赠与正夫人的定情信物。
少年一听,大为跳脚,连连说教。小公子埋头听着,也不答话,只最后一句道,馋涎她的人太多,我怕来不及了。
两人正走远,未曾见着身后酒楼大门,迈入新客。
两名青年,身量颀长,气宇不凡,未及落座,听见满场掌声。
小二笑脸迎上,顺着青年目光道,台上姑娘,跳舞真是好看,应了宾客呼声上台谢幕,这便要回去了。
前头青年所见,正是姑娘转身背影。
绿衣粉裙,头戴新蕊。
新蕊之下,多了一支卷云素簪。
青年目光一震,惊喜非常,啊了一声。
身边同伴不知所以。
青年看向同伴,依旧沉静,只轻道,就是她了。
少年是真心想帮小公子成就这段姻缘。口上说为积功德,心里却明白,为的是小公子身上莫名熟悉的高洁之气。似是回到久远之前,同在天上。
两人同榻聊了一宿,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一睁眼,外头小厮来报,道是有位得道高人求见小公子。
小公子疑惑,少年听着小厮形容,掐指一算,呼了一声道,莫不是我师父寻我来了。
初见道人,小公子惊叹不已。听少年说过师父年纪不大,却原是比寻常富家公子更年轻倜傥,素衣净袍,清逸出尘。
客套一番,少年暗示了句,小公子省得,留二人独处。
少年一股脑儿将小公子姻缘之事说了,不料道人忽揪着那素簪详问,末了叹一句,我追着它而来,你还赶在我之前,将它送人了。
少年惊道,咱就是为那东西来这儿的?莫不是妖物?
道人嗤笑一声,反了。故友之作。
少年一愣,难道是仙品?哎不对,你不是为了寻我才找来这户人家的?
道人叹,抬手摸摸少年的头,道,这才想起来问,可比以前笨多了。
少年嘟囔道,不是从小被你喊笨的么。
道人哈哈大笑,抬指一算,道,这一对有前缘,你真想帮,可以一试。此为你之行事造化,与我无干,你可要想好。
少年大喜,赶忙去寻小公子。小公子自谓什么都没有,除了钱,一合计,商定先以少年扮作富家子弟娶回姑娘藏着,到时小公子禀明父母,还有两个宠他的兄长帮衬,到时明媒正娶不行,便留作小妾,再不行,留作舞姬,实在不行,多赠些钱财,叫姑娘好好谋个生路,也是好的。
那头姑娘收了定情信物,心意也是确认无疑,两相情愿,私通款曲,定了迎亲的好日子。
一晃到了日子,少年住在小公子安排的别院中,一身红袍,穿戴整齐,喜气盈盈,更衬得唇红齿白。
道人斟茶自饮,回头,少年坐在榻上,正傻兮兮地笑着看他,道人也笑了,道,怎了。
少年大略是被喜气冲了头,歪了脖子道了句,等你亲我呀。
此话一出,道人一愣,少年亦愣。
少年出身贫寒,小时候便被道人收作徒儿,跟着大江南北地走。道人待少年是真好,少年小时,总爱摸着少年的头笑着说话。如今少年大了,道人不见老,改作喜欢偷亲少年了。
还扯个理由,道是少年个头高了,摸头不方便了。
有时贴贴脸,有时亲一亲,极少时会擦着唇。只是最近,莫不是变本加厉了?
少年正想着,不经意间师父已站定身前,赶紧妆模作样,正襟危坐。
道人无声轻笑,躬身,弯腰,凑近少年脸颊。
目光相抵,吐息相闻。
少年满脸正经,冷不防师父在耳边轻声开口,快误吉时了。
少年一僵,登时大惊蹦起。
站定时,恰巧让师父以个不必太费力弯腰的姿势,偷亲一口。
少年无暇顾及,瞪了径自微笑的师父一眼,夺门而出。
外头小公子安排的轿夫人马早已守候,立时出发。
一路吹啦弹唱,好不热闹。
少年半生来受尽寒苦,身着重叠锦衣,坐上高头大马,平生头一遭,志得意满。
不料行至半路,前头公子家丁打马来报,道是姑娘乳娘将姑娘私定终身之事传了出去,还收了邻城大家少爷贵重聘礼,如今那大少爷已抢在少年之前迎亲去了,还是明媒正娶。
闻言,少年气急败坏,率着众人疾奔而去。
待及赶至姑娘住处,小小农家院落外已围了不少乡亲,皆道姑娘孤儿出身,靠着乳娘拉扯大,乳娘也是为姑娘好,让她能光明正大做夫人,拦着姑娘不让嫁,如今姑娘两相为难,里头正哭得可怜。
少年一瞧抢亲的还没来,敢情好,冲进去抓了姑娘就跑。
后头追追闹闹直喊人,也不知谁是抢亲的。
轿子走得慢,不多时已听得后头呼喝声近,可不是真抢亲的来了。少年回头一望,人高马大,好大阵仗,一青年身量颀长,气宇不凡,冲在最前。思及重金为聘,明媒正娶,彼处青年,真非娶到姑娘不可了。
此番赶回小院,怕也是被围住讨人,收不了场,少年正头疼,喜见前头小公子打马而来,率着众人折了方向,直朝近处渡口奔去。
后头人跟着来,远见渡口,便知前人打算,急切逼近,不许姑娘坐船逃离。
开船的点儿,渡口边却只空船一艘,小公子大喜,拉着姑娘上了船。
少年心下疑惑,四处寻找船家。船家正于稍远农舍休憩,一听之下大为摇头,道这几日可是春汛之期,千万不可开船,做不得生意。
少年恍悟,回头时见抢亲青年已逼至渡口,大惊赶回。还想着,这青年看着和姑娘多有神似,莫不是她本家表里亲眷,来带回人了。
船家追在后头,见了大阵仗,猜出几分,顾不得大喊道,你们这帮子愣头青!春汛时候别误了人啊!
喊话未落,那头青年正迈上渡口,而小公子已松开锁船绳索,要强行离开。
闹腾间,不知谁大叫一声,春汛!春汛真来了!
?
第七章:同心簪二
转眼河水奔涌,暴涨如墙,席卷而来。
众人四散逃离,剩下船中小公子与姑娘,一时躲避不及。
姑娘尖叫,小公子吓得脸青,不觉船中蹿进颀长身影,三人对视,皆是第一眼,却各自一怔。
可是因了和姑娘面貌数分相像,小公子才觉着抢亲青年如许面善,何处见过?
姑娘看着青年,直直发愣,再看青年髻上素簪一支,银中泛金,毫无嵌饰,云舒之态,流光溢彩,与她鬓上那支同心异形,各有千秋,当出自一人之手。
而青年盯着小公子,眸光却骤然点亮,忽而问了句,她的簪子,是你送的?
小公子回神,莫名会意,愣愣应声,是,是我。
青年便笑了,一手一个拉着小公子和姑娘冲出小船。
春汛来势凶猛,刹那已至跟前。渡口窄长,三人尚未奔至岸上。
危急关口,青年退回数步,拉过落在后头的姑娘,半抱着抛向空中,送往岸边,为岸上众人接住。
小公子娇生惯养,脚程亦慢,忽觉腰后受力,回头,正是极近处,青年脸庞。
英伟,苦笑,青年开口,以为来救她,原是来救你的。照顾好她,保重。
小公子不及答话,已被大力一推,踉跄冲上河沿。
脑后磅礴浪涛卷过,小公子再次回头,只见小船随波而去,不见一人身影了。
岸上众人眼见青年舍命救人,不胜唏嘘。姑娘更是匍匐跪地,痛哭失声。
小公子的目光追随波浪远去,许久,不言不动,竟已泪流满面。
此一时,少年亦赶至渡口,目睹急变,不知如何安慰。
远处脚步声近,不知哪户富贵人家打轿而来,停在渡口。
一名雍容贵妇下得轿来,环视众人,急问亲儿何处。跟着青年而来的家丁面面相觑,中有一人啜嗫答复,道出经过。
贵妇原是抢亲青年娘亲,一听亲儿溺亡,登时如遭霹雳,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