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济北用指轻勾了下琴弦,商音倾泻而出,他并不急,先是缓声问道:“不知安宗主请Cao民来所为何时?”
“我以为是你想见我。”安庆绪笑道,手于袖中十指交握,盯着姜济北的举动,他班师回京,姜济北却倚道而歌,不是意外。
姜济北转了下眼珠,道:“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山谷有贤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贤兮,确不知吾。”
这是徐庶遇刘备时所作诗,安庆绪狐疑,姜济北的行为显然与他之前的态度不符:“那父皇请你做官,为何推辞?”
“他能算明主么?”姜济北毫不客气的嘲笑。
身后侍从按耐不住,口中骂骂咧咧,lū 起袖管就要去揍人,
却被安庆绪抬手制止:“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要与姜老先生说。”
他寻了一块干净点的地,拂去尘埃,在姜济北身边坐下,说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不知姜先生有何见解?”
姜济北来见他,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跟他诋毁安禄山。
见鱼儿已经慢慢上钩,姜济北不急不慢的说着:“安禄山宠爱段氏之子安庆恩,甚至欲在大燕开国史中为他立传,不知安宗主又有何见解?”
袖中的手扣的更紧,安禄山宠爱二弟的事,安庆绪一直很清楚,但是他还有军功和实权在。
“老先生这是试图分化我父子兄弟?”
姜济北低头嗤笑起来:“你要做杨广,那就算是我看错人了。天下之位,本就是有能者居之,故唐高祖退位让贤,太宗代之。”
做废太子杨广,还是做太宗李世民?
“你可知,你这话说出来,可是要掉头的?”
他当然知道,但若是为了天下,他也愿意慷慨赴死。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安宗主,Cao民所惧的,不过是庸君在上,民不聊生啊。”
“那你觉得我如何?”安庆绪思索片刻问道。
“安宗主文才武略,只是未免太瞻前顾后了。”
安庆绪哈哈大笑:“伏久者,飞比高啊。”
匣中的夜明珠,晶莹剔透,泛着微蓝的光芒,印着他苍白的指骨,略发显得生冷。
莫雨合上饰以翡翠的木匣,将它递给莫杀:“让人送给安庆恩,告诉他,这是安禄山寻求已久的‘悬黎’宝珠。”
莫杀其实有些惋惜,这悬黎宝珠价值□□,他们为了寻它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是不是太贵重了?”
“不过都是身外之物。”莫雨不以为然,这种东西,是失而可再得的,但是让安庆恩向安禄山献宝的机会可不多。
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贫贱;妒忌之心,骨r_ou_尤狠于外人。
自古帝王家,夺嫡夺位,屡见不鲜,这次,他不过是推了一把。
但愿安庆绪,不会让他失望。
“毛毛呢?”窗外的雨开始下大,他想起穆玄英还没回来。
“小少爷和尹放出城了。”莫菲吞了吞口水,回答的十分谨慎。
“发生了什么事?”毛毛不会无故离去,必然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让他来不及告诉他。
“翟季真生死未卜,少爷。”
他知道天策府的事,迟早会传开,所以才急着带毛毛走,但是现在……
莫雨啧了一声,雨打在窗纱纸上的声音震耳发聩。
老天爷,你可真是爱跟我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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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还是旧山河。
战乱年代,死亡数最多的不是兵戈的相争,而是战争所带来的瘟疫与饥荒。
长安树林,光秃秃的树干上,悬挂着数十具自缢的流民,被寒风一抖,就像是整齐殉葬的悼唁。有些已经引风雨腐蚀生虫,有些的脚踝被野狗啃噬见骨,而更有一些成了同胞的烹食之物。
苦不聊余生,自绝于道树。泉下焉有知,遗骨他人腹。
有人从林中打马而过,溅起淤坑中的水花,被暴雨所冲洗。
明明早已出了梅,这雨却没有任何疲软之势。
雨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入咽喉,这种类似进食的触感,让他作呕。
他蜷缩在树脚,与腐物青苔融为一体,因食这观音土,使腹部肿胀不堪。身上裹着的破旧凉席,早已兜不住任何风霜,一抖便抖下一汪的污渍,与天同泣一样,汇成泥泞。
他知道他快要死了,等死后,他也会成为同胞们的争食之物吧?或许在此之前就会被瓜分,对面那个佝偻枯瘦的年轻人已经盯了他太久了。
这能怪谁呢?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战争收刮走了他们所有的粮食和劳动力,留给他们的只有树根Cao皮,但就算是这些糟糠,也有食尽的一天。
地里长不出任何庄稼,河流里满是浮尸。
还有名为瘟疫的白色死神,立刀在侧,带走了他所有的族亲。
生者已如蝼,刀兵还相残。
暴雨之中一片死寂,唯有马踏之声踩碎了渡鸦的哀嚎。
他们驱马穿过树林,因为走的太急甚至来不及穿上蓑衣,雨水从领口灌进,滑入肌理,冰冷彻骨,如同这惨像所带来的绝望。
上一次与莫雨经过这里,虽也凄惨,却还不至于如此,不过是短短数月,竟已国不国,民不民,人不人,鬼不鬼。况且这只是冰山一角,大唐山河恐怕早已一片炼狱。
为何沦落至此?
在被这雨水湮没之前,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一片残破不堪的矮墙,堪堪遮住风雨,室内放了数些个破瓢,接住了从屋顶漏下的雨水,但,即使如此地上也是一片浅洼。
男子躺在角落的床塌上,盖了一件薄被,断去一臂的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在看到尹放,失神的双目才恢复了清明,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舵主,天策被破了。”
他实在是太激动,挣扎着要爬起来,但也因此撕裂了伤口,纱布上渗出殷红的鲜血。
尹放连忙扶住他,让他躺好,安慰道:“别急,慢慢说。”
但是如何能不急,受伤的男子嚎啕大哭:“杨宁将军战死,其余将军生死未卜,凌烟阁外全是尸体,护城河被鲜血染红。舵主,我们的人手也全灭了,我们谁也救不了啊。”
他想起那几日的战况,他们不眠不休,持续着无止境的战斗,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防线一处处失守,整个天策成了巨大的坟场,声声号角成了挽歌。有力竭而死的武将,有以身殉国的侠士,有投江赴死的家属。天策满门忠烈,无人后退一步。
从今之后,再无天策,洛阳亡土,全面失守。
“我也该与他们一起战死。”男子涕泪横流,几乎哭厥过去。但是他必须来长安跟尹放汇报情况,这是他的任务。纵使他一闭眼就是天策焚城战火,就是尸体堆积成山。
穆玄英完全听蒙了,这种情况下,他根本问不出口翟季真的生死,男子对战争断断续续的描述,让他红了眼眶。而尹放也与身边的洪笑尘发生了争执。
“你不能去,洛阳已经失守了,但长安还需要你。”
“这里有你们就够了。就算还有一个人需要我救,我去洛阳就有意义。”
“尹放!洛阳已是虎口!”
“那我必虎口夺食!”
穆玄英转身,一跃上马,疾驰而去。
天地不仁,谁怜苍生?
只是一墙之隔,长安城外一片血雨,长安城内一片祥和。
只是这平和的假象,一旦被揭开,怕是鲜血淋漓。
穆玄英回来时,早已浑身s-hi透,雨水将他唇色浸的惨白,深衣s-hi漉漉的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瘦的身线。
莫雨看着心疼,替他擦去发梢的雨水,略有责备:“怎么搞成这样?我让红泥去准备下热水,别感冒了。”
穆玄英却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莫雨哥哥,我……要回去……回浩气盟。”
瞳孔微微收缩,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毛毛真说出来还是让他觉得刺痛。
“毛毛,我们好不容易……”
“我知道……”穆玄英带着哭腔,拽着他的指骨因寒雨而泛白,他知道他们能在一起有多难,他抵靠在莫雨的肩上,泪水夺眶而出:
“莫雨哥哥,我浩气盟的兄弟在战场出生入死,让我苟且偷生,我做不到啊。”
“那我呢?”莫雨质问,语气中带着一些愤怒,你为天下,你为你浩气盟的兄弟,那我呢?
穆玄英几乎把唇咬出血来,莫雨的质问,让他更是难受,你是我无可取代的恋人,但是在此之前,我是大唐的子民。
“对不起,莫雨哥哥,如果我不去,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这大唐江山真那么重要么?”莫雨只知道,他的毛毛一旦走了,或许就不会回来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为了一个将亡之国牺牲自己。
“高鸟尽,良弓藏。就算你们救了李唐,最后也不过是谋臣亡。”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他穆玄英并不畏死,也不畏李唐恩将仇报,他怕的,只是浑浑噩噩,偷此余生。
“莫雨哥哥,战争结束后,玄英定会陪你归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