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贪玩的小孩仗着节日还不回家,丢着石子乱跑一气,带来一阵小风,手上的药物随着这风散发着阵阵苦涩的药香。
千雪却头一次没走得果决:“突然想起来,我这个时候好像也常常用石头打你?”
“你的头脑全用来记这些没用的事情了。”竞日淡淡道。
“没用?可能吧。”可不,一个烦人的家伙,有那么一两处好玩的地方,怎么可能记不住?
语尽人已远。
直至车马车行入苗王行宫,夜半的院中隔窗外忽现一红衣身影,竞日方恍然,原来自己竟未脱大氅,已端坐良久。
只听屋外那声音轻轻道:
“竞王爷,‘抗毒树’已在赫蒙少使的督导下全部植于帐北。”
竞日点了点头。外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反应,但他却看得清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只见那女孩身形一侧,在沉默中踟蹰许久,才极小声地问了一句:
“……最后,千雪王爷也是要牺牲的?”
竞日攥了攥还握在手中的草药袋,思来金池已被自己安排至远处阁楼入眠,便道:“女暴君从苗王那里获知消息,冽风涛不知缘何罪名受缚于罪海七恶牢,此处隐蔽,机关繁多,非继承大统者不知何处。他仅凭一己之力……恐怕今生难出。”
隔窗外的身影略一委顿,像是无声之叹。
毁我面者慕龙城,昔为巫教洛弋族族长之子;我所慕者涛君,也唯有眼前这人可救。似乎如此一来,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女孩低下头没说话。她兀自苦恼着,却未看到屋中人已抛下药袋,复又研墨,拟书于案。
明日,便是独见苗王陈策的日子了。
水何澹澹。
赤凤临江,纵目而望,远处天允竦峙插霄。
红衣的人影站在渡口自问,自己不过在此少待数日,却不知已经眺了这座孤峰几眼。
“赤羽先生不上船吗?”
声音由不远处的画舫上传来,一个白衣人影破开夜雾,缓缓浮现在赤羽的面前。
赤羽折扇轻扣,只道:“正患无舟。”
“那便同行。”
赤羽目光一转,却点着伫立在白衣人身后的人——那人独坐,自斟自饮。
“只是阁下的船中,好像还有一位屡次负我所约之人啊。”
那饮酒客闻言冷笑一声:“我与你有仇,但还与利无仇。”
白衣人叹:“你可算聪明了一次。”
在饮酒客的哼声之中,白衣人略一揖手,推出两酒杯:
“这有两杯酒,花雕与屠苏,愿邀赤羽先生择一而饮。”顿了顿,“赤羽先生是聪明人,与其对前嫌耿耿于怀,倒不妨给我一个机会以诚意易之。”
“好。花雕花凋,中道夭折,不详之兆,赤羽岂是败兴之人?而年夜自然当应景饮岁酒——”红衣人起步一跃,稳步踏上船首,舟下水波未动,来者一手执起屠苏,仰面而尽,“那我便看你的诚意。”
这一叶孤舟漂泊,终向天允山而行,一阵风袭来,一分荡漾,一丝惊凉。
船行幽幽,随波而荡。正如那人之心,幽深晦暗,崎岖陡峭,有道是何人何事费思量,人却偏偏爱思量,我且试着踏下这步,走这一遭,不知里面的风景,可超过我的期望?
这苦寒的漫长腊月至此终算结束。
而人难寐,赤羽只觉闭眼已可描摹眼前云雾中那孤峦的形状。
顶峰之争,武林所向,名锋现世,光华炳照。
锋利之刃是否甘于沉寂?倘若不——
不知你这一柄名锋又是何等光耀?更要在那苦涩的寂寞中消磨几多年来韬光、终肯出鞘!
十八 甲子正月记事[之一]
谁判我、众口或吾镜,怎取舍、熊掌与鱼皊。
正值新年初六的日子口,天色却有几分老,像是被浣洗数年已经服帖褪色的旧衣,不好看、可也算舒服。
在这时候望向窗外,哪怕腾出半点闲情,也该是披我长衣、步上郊野去迎风信步的——倘若神蛊温皇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投宿的客栈,而不是一时兴起来到这间赌坊的话。
这赌坊四周无门、围墙高耸,匿于两巷间的尽头,百姓竟日居而不觉。非轻功了得者飞掠而过,才得发现其中端倪。而围墙中的小院又再平庸不过,矮房四座相围,天井下立一铜缸。估摸着本当有鱼,天寒死水也给冻成了冰。
而在这清冷寂寥之处,倒也有一老妪在扫洒。
——而那赌坊之门,正在这千钧之重的青铜缸下。
温皇执令而入,本以为里面与外界相异、该是昏暗无光的,不想屋中竟灯火敞亮,四面有窗。
而窗外景致各殊,东窗为春、南窗为夏、西窗为秋、北窗为冬。
这倒也给这赌坊格局一分为四,商人官员富家子风流客各踞一方。温皇思忖片刻,冲着东窗那最为吵闹的武林风流豪客走去。
在那诸多纷杂之音里却有个异类,声音苍老喑哑,温皇闻声望去,见旮旯里蹲坐着一个佝偻背的老爷子正摇头晃脑,眼中闪着精光,口里振振有辞:
“……且说这大儒侠史艳文仁心一片、那藏镜人倒也算个霸气勇猛的汉子,二人并列这天下第一掌的初战倒也算不得不意外。接下来,我们再说这女暴君是如何夺得这回天下第一鞭之名——
“这女暴君,本叫姚明月,乃是苗疆第一美人,却不想人如其名,一介女流竟不知练何妖邪功夫,导致性情阴晴难料,她那手上女刑长约九尺三寸,也是强横霸道……”
温皇只觉故事了无新意,便也神游物外,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百二十击过后,女刑的力道已稍显颓势,正当与她对峙的——中原三十六楼中快然楼的汤停打算一举破之之时,不知缘何,女暴君竟猛地一个后仰。说时迟那时快、女刑长蛇吐信,霎时已由身后舞向前方,汤停汲汲后退,只听女暴君轻佻一笑,道了一声‘方才不是还很勇猛吗,这就招架不住要撤了,你还未让奴家尽兴呢——’”
那说书的老爷子挤眉弄眼学得狎昵,引得在场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笑笑。
“话音刚落,谁知那鞭梢如毒蝎之尾一般,竟暗吐长针!那蝎针三寸,叫那长鞭无端又长了三寸,也正是这三寸,叫她得了天下第一鞭之名,而汤停也命丧天允山了。”那老爷子自知这屋内保不齐中、苗之人皆有,便也说得极为客观,“叫老夫歇歇嘴,饮了水,再说这天下第一阁和天下第一剑……”
不少人听得逸兴遄飞,纷纷慷慨捧场。对比这嘈杂之音,窗外景致倒稍静。
层峦青绿,烟波浩渺间忽现微不足道的一筏。筏上人闭目随波而下,由清冷山河向近处初萌的桃源而来。
温皇忍不住抬手,指尖点在筏上。
景象随之向下微微一陷,小舟微摆,涟漪轻荡。
果然,是一张绢帛。
而那水中余波终于触了岸,抵至桃花源中。温皇目光下滑,这才见桃源中竟隐约有一人影,不辨面目,只一道赤红。他一怔,随即不由地勾起嘴角,单指又弹了弹那布帛。
涟漪上了岸,惹得那赤色身影也不稳地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