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觉得这动作实在危险。”黑子摇摇头,“互相牵着手虽稳些,但若是不小心跌进水里就是两个人了,那可怎么办?”
青峰“噗嗤”一笑,“阿哲,你别小看了他们,这池子又不深,胆子大些的一个人就敢去淌水了。”黑子眉间微皱,仍不赞同模样,青峰又笑:“你那时照样不是跟着我翻上爬下,见着只□□吓得不动?”
黑子瞪他一眼,“寻常人看见□□都觉得恶心吧?也只有青峰君摸了玩了还不洗手。”他又看了看池边小童,负责抓着去捞莲叶之人的男孩一脚踏在软泥上,手上只捏住了那松垮狩衣,一个不妨就会一同栽下,眉头又紧了紧,“回去那些柄杓放在这边,也不会再搅浑了一池春水。”
“你倒是想得周到,就是不知谁要承你这份心。”青峰揉了揉他脑袋,“谁家男孩小时不顽劣些的?不亲自去怎么痛快?”
他话才出口,恍然间看见小黑子手捧纸鸢,努力压下眼中艳羡之色的模样,心间一痛,不由开口,“德宗老头呢……?之后对你如何……?”
“老师对我很好。”黑子似是对他的话毫无察觉,略略点头,“他搬去了乡里,每逢单月回来指点一次。”
“这样便称得上是好吗?”青峰扬声道,只不过是尽人师的责任罢了!哪值得黑子为他夸几声好!
“德宗老师养我育我教我,难道还称不上好吗?”黑子也反驳道,“青峰君和佐佐木先生不也是如此吗?”
青峰无法去驳斥这句话,对黑子来说,这世上的师生关系,大抵都是他和德宗那样的相处吧。他也同样无法去开口,告诉黑子真正的严师是不会把自己的学生独留,而会精心教养,松弛有度,给予应有的关爱吧。
因此,就算后来青峰发现德宗默许了他带黑子出去,青峰仍旧无法对德宗生出好感。对他而言,黑子失去的童年已不可挽回,这就是事实。
而德宗,就是罪魁祸首。
这些话他开不了口,也只能静静揉揉对方的蓝发。
他缄默不语,黑子却是以为自己提到佐佐木让对方伤情,颇为担忧地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念道:“青峰君,请节哀……”
“我不是因为佐佐木老头……别担心。”青峰反手握住他的手,冲黑子一笑,“阿哲,跟我来。”
黑子被青峰牵到后院围墙边,刚松了手,就见青峰双臂一伸,勾住了那长至墙外的树枝,身子只向上一起,两脚猛一抬,便稳稳当当蹲在了树枝上。
“……青峰君!”黑子急忙伸手要去拉他,“这树枝又不牢靠!快下来!”
后院移来的樱树虽不及原先那株椿树高大,但树干也有手桶粗细,今年开过花之后,黑子也偶见有小仆上了树去采些樱枝装扮,只是动作颤颤巍巍,非要紧紧抱着树干不可。
“你当时也说椿树枝不牢,到最后还不是照样踩着进出?”青峰一手扶着树干,一边缓缓站了起来,树枝初春刚做过修剪,只留下大枝,多余细枝嫩杈早已弃了,青峰这一立,竟毫无阻拦,直直站在树枝上。
他攀住旁边伸过来的粗枝,一边摇晃树枝一边重重跺脚,樱树震动,花枝摇曳,树下顿时一片樱雨纷纷。
“青峰君……你做什么?”黑子拂去脸上肩上花瓣,“快点下来!”
“阿哲,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吗?”青峰又用力晃了晃花枝,看到脚下一地绯色,黑子蓝色长发间绯樱夹杂,脸上澄出淡淡的红,似乎又急又恼,这一幅粉蓝相应的□□,让青峰不禁迷了眼。
“树枝会断的!青峰君!”黑子脸上懊恼之色未消,青峰忽又蹲了下来,冲他伸出手,“快,阿哲,我带你上来。”
“树枝会断。”黑子拉住青峰的手,“青峰君也快点下来。”
“只上来玩一下又没事。”青峰紧紧握住黑子手腕,“有些事可要亲自去做了才觉得有意思呢。”
他见黑子面有犹豫,就着他的手突地往上提了一记,笑道:“只是上来一下,我说不会断就不会断。再说,还不是有我么。”
“……可我不会爬树。”黑子又小声说。
“我知道!”青峰嘻嘻一笑,松了指尖一跃落地,抓住黑子双手一矮身背起,“哪次不是我背着你上来的!抱牢了!”
黑子紧紧围着他脖间,只两三下青峰就带他上了树,引他抓牢了树枝摇晃。黑子一开始还犹疑不定,恐树枝受不住两人重量不敢动作,青峰便把他围在怀里,握了他的手去够花枝。
黑子晃了两下,胆子也大了起来,大约又因青峰在他背后看着,不太够得着的地方竟踮了脚,青峰本来还时不时动他一下,看他玩心大起模样,也不敢再去逗他,一只手臂牢牢箍住腰,怕他脚下一滑掉下去。
发丝拂面,绯樱相环,青峰只闻到浅淡茶香徐饶,更胜花香。他抓住黑子衣料的手指渐渐收紧,头也不自觉埋向黑子的颈后。
“阿哲……”他呢喃道。
“嗯?”
浮香漂溢,这是属于他的茶。
青峰满足地低叹一声,“还记得我走前的那碗茶吗?你说浮世无定,生命短促,一切来去匆匆,我当时总以为今后还有机会,但有些事真的要死过一次才会知晓。”
“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但我也不会改口。”他偏过头,浅吻一下对方额角鬓发。
浮花缤纷落下,满天霞光将每一瓣花都镀上一层金光。
“阿哲,我喜欢你。”
第19章 第十七章
拾柒
室外风和雨而吹,雨滴敲打,震得板障吱呀作响,格子窗支起一条小缝,樱花与残叶被吹进了格子门窗的空隙间,有些花瓣被送进屋内,沾着水的樱瓣蔫耷耷地伏在榻榻米之上,不复白天的飘逸。
黄豆大小的烛灯火光摇曳不已,略显沉缓的男声响起。
“和敬清寂,由清而静。道易相通,人难相兼。”德宗轻叹一口气,“哲也,当初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哲也一直铭记于心。”
德宗默默不语,室内一时静然,烛泪缓缓滑下,刚划出浅浅红痕,还来不及凝成一滴便被风刮下,黑子正准备挽袖去剪灯花,德宗挥了挥手,“哲也,灭了就灭了,过来吧。”
黑子敛衣膝行而上,过长灯芯终是受不住,忽明忽暗连连闪了几下,劲风刮过,呼啸声隆隆,支着格子窗的竹枝“吧嗒”落地,最后一星明火隐去,只一缕青烟散去了。
天空y-in暗,乌云蔽月,屋内一片惨然凄色,初春寒气自膝下生出,黑子只觉得喉间发痒,屏息忍耐几次,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是冒了出来。
他正欲道歉,背上却忽的多出些重量,黑子反手一摸,不由讶道:“老师……”
“你披着吧,夜寒风大,莫要染了邪气。”德宗又将蒲团置他膝下,“哲也,你且垫着吧。”
德宗行事一向雷厉风行,给人强硬严厉之感,而今日却显露出几分慈爱,黑子虽不明原因,却也乖乖承了这难得的温情之举。
“我这一生做过的错事不计其数,错便错,对便对,无法计较,但真正后悔的错事却有两件。”德宗缓缓开口,“第一件是随了藤原氏做了茶道侍从……第二件便是你。”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黑子心内一紧,身子也不自觉僵住——
后悔的第二件事竟是他吗?
“我第一次在妹妹那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点大。”德宗横了横手,意识到黑暗中黑子也看不清什么,复放了下去,“你那时才三岁罢,也不知是r-u娘偷懒还是怎的,竟剪个齐肩的女娃娃头,阳光下看去还稍带些翠光,坐在长廊上歪着头看院子里的汲水竹节,眼睛眨也不眨,只一味盯着。”
“我走过去悄悄问你,‘看什么呐?’你也细声细气地回答我,‘看蜻蜓停在竹节上呐。’话一说完,竹节正巧满水倾了,你又默默说:‘蜻蜓飞走了。’我当时就在想,多么干净可爱呀。”
“你是为了茶而生的。”德宗感叹道,“准备带了你学习茶道的念头,就是那时候生出的。”
黑子听德宗说他小时旧事,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却恍恍然如他人事。
“你大约也不记得了罢。”德宗轻抚黑子额发,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黑子一怔,不禁往后避了一下,德宗却仿若毫无察觉,仍又抚了一下,“我一直认为,只要让你避开人事,只近花Cao自然,自能留下净土,却忘了你终究年幼,越强求越不得。”
“……老师……”黑子低低喊道。
“也还好你亲昵的并不是我……”德宗收了手,苦笑一声,“也还好不是我……”
“老师,我并不……”听出德宗话中的苦涩,黑子扶住了德宗的手臂,“我一直很敬重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