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以茶止渴,武士以茶静心,商人见利,政客见机,好其者品汤闻香,厌饮者宁换白水。茶实为简陋之物,不过一叶一水、一器一炭,只是世人摆出百种姿态,茶便有百种姿态。”
“确是百人百茶。”赤司抚扇而笑,“但既是叶与水,又何必再分‘本茶’‘非茶’[ 京都拇尾高山所产茶,味道纯正,被人珍重。后人将拇尾高山茶称作“本茶”,将这之外的茶称作“非茶”。]?”他眼梢上挑,似笑非笑,“极渴时饮茶,再苦涩的粗茶也被视作甘霖;但若是闲时相会,又非佳品不用,反而嫌弃那粗茶不爽口了。这该怪那茶不配呢?还是说人不对呢?”
他的话意味深长,青峰脑子里虽然还乱糟糟的,却也听出了不对劲。
黑子曾教青峰品茶,说过的那些他自然没忘;回来后五月又送了许多字画书籍过来,嘱托他要看完,青峰被烦的没办法,又挑了茶道相关的翻了翻,虽然称不上精通茶道,但也是了解了□□分。
青峰知道茶道讲究“和敬清寂”,但是赤司德宗二人谈话间却是暗潮涌动,丝毫不见平和之态;茶会忌牵连世俗,赤司虽不明说,却处处以茶暗喻,一看就是故意为之。
为什么要故意来激怒德宗呢?青峰暗忖,他常在军中,政事接触不多,但并不代表他不知晓。他跟随赤司六年,对方布战下令步步紧逼,绝不做任何多余事,现在特意来找一个失势隐居多年的茶师……
失势!青峰猛地一惊,若他没记错,德宗来这之前,原是藤原氏的茶道侍从啊!
赤司驱逐了原来的藤原氏,成了新的征夷大将军,而德宗又是藤原氏的家臣……阿哲,则是德宗的弟子。
青峰握紧了双拳,流言多说新将军仁厚,但他明白赤司决不是心慈手软的家伙,只是他做事大刀阔斧,直击要害,若是有人阻碍到他的前进之路,一定会被毫不犹豫除去。难道是德宗仍旧心向藤原氏?那阿哲呢?
他这才发觉黑子在这场茶会里安静的不自然,对方静静地坐在德宗身侧,只看着面前的茶案,脸上虽无异样,嘴唇却是白的了。
德宗隐居多年,阿哲又未经世故,就算心向藤原氏,凭两人身份也难成气候,赤司一定是还有其他原因。青峰借由喝茶动作深吸一口气,搅打后的浓茶稠如米汤,一口下去未见甘甜,舌尖上厚重的苦涩味消散不去,青峰微微皱眉,果然只有阿哲泡的茶好喝。
苦茶下肚,青峰的焦虑也压下去不少,茶会的主客是赤司,他不能逾矩贸贸然拉了黑子去问,更何况他和黑子也许还处于不同的立场……
难道……青峰心中“咯噔”一沉,赤司的目的根本不是德宗呢?
八十旗本为何独独找了自己来赴德宗的茶会?因为赤司根本不关心德宗是不是藤原氏的人,他只是为了警告自己和阿哲!
赤司嘴角依旧含笑,面上一派淡然,青峰再看黑子,蓝发茶师自从进了茶室,就再没看自己一眼,只一昧看着膝前茶具。
赤司疑他,阿哲肯定也猜到了。
青峰手持茶碗,只觉得似有千斤重,喉间一阵阵发苦,就连口中津液都成了手里那碗浓茶。
“茶只是茶,冠以再多虚名不过一树,以茶显尊卑是人之情。茶非人,我即人。人不在意,茶也不在意,又何须执着。”
两人面色平静,但一问一答间却是剑拔弩张,各不相让。赤司又咄咄道:
“拇尾山上是为茶,山下却非茶,不过是生于不同地,之后却大不相同,如何心甘情愿?”
“茶只是茶。”
无论赤司再问什么,德宗也只回答这一句了。青峰一边揣度两人谈话深意,一边留意着黑子。
格子门“扑扑”作响,外面狂风暴雨更甚。黑子跪坐的姿势丝毫未变,一动不动仿若偶人,半敛的蓝眸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色。
“德宗上人回答固然精妙,不过我倒还想听听他人回答。”赤司看向默不出声的黑子,笑道:“哲也如何看?”
黑子本坐在德宗身后,他本身安静,德宗又有心不让他讲话,饮茶谈话间也时不时用身形遮挡,赤司这么指名点姓将他推了出来,德宗不豫神色更加明显,双唇紧抿,唇角细纹深如刀刻。
黑子的脸上终于现出一抹红,苍白单薄的偶人应这一点颜色变得鲜活起来,只是那抹淡红很快就褪的干干净净,又回到了面无血色的模样。
“我非茶,我不知。”
他声音淡淡的,虽强打了精神,可还是听出了一丝恍惚。
青峰将指节捏的发白,他只想冲上去把黑子拉起来离开这里。
而他现在只能坐着,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能。
第22章 第二十章
贰拾
就像是做了个梦。
明明身处其中,却好似堕于梦中,束手无策的以旁人之姿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耳中所闻、眼前所见,都真实的进行着,仿佛是怕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一格格画面都无比缓慢清晰。
“同为茶又何分本非?同为一宗又为何一个名满天下一个默默无闻?”
“守旧只会裹足不前,兼和创新才是发展之道,德宗上人这点不是比我更明了吗?”
“哲也,在茶道上有着与众不同的天份,你就甘愿带着他一起埋没在这乡野间吗?”
一叠声的问句如响雷炸在青峰脑海,直到听到熟悉的名字,他才反s_h_è x_ing地动了下手指,努力去辨别那句话。
一片空白的大脑根本什么都无法思考,茫茫然地不能理解这些字句的意思,他迟钝无比的脑子反复不停地回忆着最后抓住的笃定宣言。
“哲也,我等你一起来。”
赤司是什么时候认识阿哲的?这是拉拢?还是威胁?为什么要扯上阿哲?喧闹的雨声就在耳侧,视野间所见一切都被灰帷罩住,什么都看不真切。
“青峰旗本之君,府邸已到,伞已备好,现在要下车吗?”小侍轻扣车门,明明是立在牛车外,声音却模糊地像是从天边传来。
青峰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愣了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道:“你把伞留下就好。”
面前是赏赐新造的宅邸,白墙黑瓦,绿松碧水,青峰之前还想过接黑子来这边,特意命工匠给庭院留了好大一块地,让他好随意侍弄花Cao。他缓缓抬头,看着这座笼在y-in雨中的屋宅,只觉得压抑地喘不过气。
他拿着伞却不想撑,脑中太乱只想痛快淋一场雨,新栽种的美人蕉畏畏缩缩的贴在墙边,叶片低垂,雨珠如线顺着叶脉滑下,青峰勾勾嘴角,踏上走廊。
“阿大!你怎么不撑伞!”五月惊叫一声,旋身吩咐道:“快去把屋里的炭火摆起来,干净衣服也拿出来!”
青峰府邸才建成,下役还未受过安排,五月见他们手脚闲慢,不禁怒道:“一个个怎么这么懒散!旗本之君淋雨受寒了,还呆看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吗!”
众人这才喏喏答声退下了,五月掏出方巾凑过去,骂道:“好端端犯什么蠢!有伞不撑去淋雨!”
青峰偏过头,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视线仍停在那丛蔫耷耷的美人蕉上,“我和阿哲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下雨,那时候我可比现在狼狈的多。”
五月的手一颤,“你今天……见到哲君了?”
青峰点点头,干脆道:“昨天将军让我和他一起去参加茶会,茶师正巧是阿哲的老师,就是那个不理人的德宗老头。”
“那你和哲君有说上话吗?不会又是一口气吞了五六个饭团跑回来了吧?”五月打趣道:“以后德宗看见你就要把你赶出去了。”
她不及青峰回答,直径进了屋,又说:“炭盆很快就端过来了,外面风大,先进来再说吧。”
青峰推了格子门,看五月自顾自向里走,背对着不肯好好说话,终于叹了口气。
“我一直想自己闯出一番天地。”他也不管狩衣的水全滴在榻榻米上,渐成一汪,“等我回来,就没人会欺负你了,我也可以把阿哲带出来,那时候,我、你、阿哲三个人呆在一块。”
他语气温柔,但声音不复小时的蓬勃朝气,竟是带着明显的疲惫,“五月,你瞒着我什么呢?”
五月死死咬着唇,眼圈慢慢红了。
青峰又叹了口气。
他x_ing子一向开朗,虽有些懒散,但是十分可靠,整个人就像一个小光球。就算是那时挨打,青峰也咬牙挺着,一声不吭。可现在他却一脸疲惫,周身神采都黯淡下来。五月何曾见过这样示弱的青峰?眼泪只一下就成串涌了出来。
“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又和阿哲有什么事?”青峰拉住她的手腕,“为什么赤司要去找他?他想让阿哲过来又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德宗曾是藤原氏的家臣吗?”
“不是、不是。”五月抽噎道:“这是我的主意,阿大,你别想太多。”
“阿大,你不要这个样子……”她用手背胡乱擦去眼泪,然后慢慢攥紧了青峰的手指,就和小时候一样,“你这样子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