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他是主任呢?
却说颜路本格外放松的看书,舒服的都有些瞌睡,听到声响第一反应就是荀院长来了,毕竟在医院里只有他才可能踹门,所以条件反s_h_è 的坐直了扶正了书同时把已经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推上去,分分钟变成一名爱岗敬业的好医生,努力展示自己严谨的一面。
然后抬头看去,站在门口的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扶着一位老太太,不禁愣了一愣,下意识的左右望了望,还以为荀院长来了又气走了。
还没等他张望完,那年轻人就开口了:“大夫,治不治病啊?”很清俊的声音,尾音带些上挑,又显出些慵懒。
颜路这才把视线放到年轻人身上,只见他微躬身扶着那老人家,却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昂着头看你,一看就知道这人很傲气,五官很清秀,眉毛和眼睛都是时下小说中流行的,所谓肤色白净,眉毛斜飞,丹凤上挑,刀削脸型,是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却也难得的没有n_ai油小生的气质,反倒勾出了一种凛然之气。
这人,应该脾气不大好。
颜路在心里下了结论,同时脸上出现惯常神情:“自然是治的,可否移步进来?”
张良略微颔首,低头对那老人家嘱咐了几句,才慢慢扶着她进来,颜路也十分善解人意的迎上去扶住老人家的另一边,同时快速的往门口望了一眼,门口自然是空空荡荡。
荀院长到底来没来过啊,颜路边走边想,颇有些苦恼,他刚刚才被抓包,若是再一次被发现不好好工作,结果想必不大妙。
两个人扶着老人家坐下,颜路坐到另外一边,扶扶眼镜,柔声问道:“我观您面色,消瘦带黄,走路需人搀扶,可是觉得四肢无力?”
老人还没有说话,一旁的张良就回答:“我母亲不爱说话,您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好。”
可能是因为忧心母亲身体,张良的眉眼整体都在往下压,显出几分气势,但是颜路还是脸色如常的点点头,继续问道:“可是有纳减、食不消化、腹痛症状?”
因为张良是站着的,颜路只能抬起头来问他,桃花眼透过镜片传递着友善平和,张良也不由得轻松些,压低的眉眼略略放柔:“是的。”
如此心里有了些底,颜路一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一边从抽屉里取出脉枕放在桌上,示意老人把手腕放上去,然后轻轻覆上丝巾凝神搭脉,仔细区别脉搏的跳动。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微闭的眼,就见张良一副迫切又害怕知道结果的模样,却还是想强压着表情维持淡定,不禁有些好笑,担忧便担忧,为何要掩饰呢。
不过想也只是想,他还是从善如流的回答:“您母亲是脾虚之症,多因饮食失调、寒温不适、忧思、劳倦过度或久病伤脾所致,好好注意饮食放松心情,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不能让她在这样封闭下去了,要时不时和老人多说说话,或者带他出去走走,放开心情。”
他敏感的注意到,在他说忧思和疲倦过度的时候张良的表情有些黯然又有些愤恨,只是仅仅一瞬,他又恢复到桀骜的张狂的神情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不是所有人都乐意把故事挂到嘴上。
在这个世界上,最惨的往往不是整日抱怨的人,而是整日沉默或者表面开朗的人,不过颜路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并不是不好奇,他只是善于给别人包容,包容这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很多人说过他很温柔,温柔么?也许吧,他只是不善于询问而已。
就像这一次,他依旧选择不问出口,尽职尽责的交代着需要注意的问题,就像什么也不知道。
但世界上却还有另一种人,他们善于的是咄咄逼人刨根问底,尽管知道这些对他们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还是乐此不疲。
当颜路写完处方单递给张良的时候,他正在翻他刚放下的那本《汉武帝》,见处方单开好,他也没有放下那本书,就这么一手拿着书一手接过处方单,然后问了一句:”大夫,请问你对汉武帝有何看法?”
颜路本来没太在意这个问题,以为这只是年轻人随x_ing问到的历史交流题,讨论几句便罢了,于是他抬起头看向张良,摆出愿意交流的姿态,却见张良站的直挺挺的,面目透出些紧张,竟是认真的。
他很讶异,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太尊重对方,看到张良已经露出疑问的神态,颜路扶了扶眼镜,还是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回答:“我认为,汉武帝是个明君。”他顿了顿,又接了下一句:“但不是个好人。”
张良闻言嗤笑一声:“皇帝都不是好人。”
颜路没有理他,接着道:“他唯才是举,半生征战,收复失地,除了晚年巫蛊之乱,也算得政治清明。”
“只是。”他忽然加重语气,眉头也稍稍皱起,一副不赞同的模样:“他一生负了很多人,皇后嫔妃,甚至男人。”
张良眉毛一挑,显出几分不屑:“所谓嫔妃,不就是如此么,至于男人,呵,他不是自己送上去,武帝还能强迫不成?”
颜路认真摇摇头:\"就算如此,感情是主导的一方,更有能力的一方,应该负起一种保护义务,至少能让他们,得到善终,这是一种最起码的责任。“
他说这话的时候极慢,也极平和,却有一种不可否认的坚定,惹得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的张良母亲都多看了他几眼,眼中露出感叹,整个人都生动许多。
颜路这才注意到张良母亲的相貌,沉默寡言的老人竟是个美人胚子,尽管现在脸上布满皱纹,底子还是好的,怨不得张良如此清秀。
不管他母亲如何,却说张良听过话之后,一时悲喜交加,喜的是他居然遇到了这样一个人,悲的是能明白这道理的人太少,他心思涌转,又不愿被看出,就话头一转:“我母亲有时会有呕吐的症状,不妨事么?”
“无妨。”颜路心里想这年轻人话题变化怎的这样快,却还是敬职敬责的回答了:“你母亲呕吐是脾脏虚弱,胃气上逆所致,好好调养便是。”他也不想说的太深,只大略说了一下。
按理说,话题到了这个份上,这次还算愉快的交谈就该结束了,可张良明显不想走,他母亲也陪着一起坐着,颜路也只好陪着坐着。
张良仔细看了处方,突然发现:“大夫你叫颜路,和孔子弟子重名。”他眼眸一斜,嘴角一勾:“那么,您对儒家有什么看法,对汉武帝独尊儒术有什么看法呢?”
这个问题很难,很犀利,有些故意找茬的意味了,按其他人来说,也许会恼怒的一拍桌子:“我凭什么告诉你?”
可这样的做法显然不符合颜路的作风,因此他只是默默的想:还有完没完了。
本想不回答找个话题岔过去,可他一抬头看到张良期许的眼神,有些说不出口,拒绝别人,他一向不擅长,只得接着斟酌。
“我并不是历史专业,也说不太清,只是儒家的“礼乐”和“仁义”,“忠恕”和“中庸”之道,是我所赞同的,能流传到现在,与释道并称三教,就一定有理由,不是我可以评论的,至于武帝独尊儒术,也是政治需要。”颜路x_ing格使然,他一向不会把话说的太满,不会没有意见,同样不会激进,这次同样如此。
但张良显然不满意这等回答:“那后世因为儒家分明的天、地、君、亲、师,导致百姓苦不堪言,重重剥削又该和解?因为儒家的之乎者也产生像孔乙己那般的迂腐之人又该和解?”
颜路有些踌躇,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刚见面的人说这么多,但一看到张良的脸,他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是他偶尔梦里那个火光冲天下午,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凉,然后,他就不忍心再拒绝这个连名字也不知晓的陌生人的任何要求。
通过他提的几个问题,这名心软的医生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想法太过激进,激进到了薄凉的地步,他看了看沉默到有些木楞的张母,心生怜惜,这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吧。
颜路打算提点一下张良。
“儒家刚开始不是这样的,它提倡忠君爱国,尊敬师长,无非是人x_ing本善的一种升华,而儒家刚开始的六艺为礼、乐、s_h_è 、御、书、数,并不是把人教成书呆子,说到底,不过因人x_ing本是自私,君王为了自己统一的政权,把它改成自己需要的模样而已,不过把这种思想变成了自己的工具,世间所有的学说都是如此,也许创立之初本意是好的,只是渐渐变了味道,相对的,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创立之初,谁会想着害人呢?”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在加几句,张良就c-h-a嘴开始背什么东西。
颜路仔细听去,只听他道:“豫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待到伟大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成傀儡了。①
大夫你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吧。”张良的记x_ing一向好,他这一段背下来,竟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本是对着窗户站着背,背完的时候,回头看向颜路,分明的棱角逆着光,白净的皮肤似是透明,斜睨着的眼珠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凉;“只是,我懂了这个道理,却还是觉得难过。”
“世上的事情有那么多,只是懂了道理还是会难过。”张良突然闭住了眼,又重新转过身去。
颜路一时间觉得荒诞,又觉得心里难受,他一直以来和别人说话,有时会被嫌故作高深,听者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不懂装懂的接着听,一种干脆是没有耐心的岔开话题,只有他在学校的一个学长--伏念和二叔才可以和他没有障碍的交流,但也从没有人一语道破他这番道理的来历,如今他尚把那段话重新修改过,竟还有人可以听出来,还是一个刚见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