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巷外有人用细小的声音喊:“巡捕来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听见说这事儿又得挨教训了。”
一个洋人死了,被中国人杀的,说不得。
枯云靠墙往外看,不一会儿,他确实看到两个巡捕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巡捕穿了大衣,警棍、手铐都配在了束在大衣腰间的皮带上,警棍泛黑油的光,手铐泛银光。
枯云看着,两个巡捕雄赳赳气昂昂,左看右看,从东家顺个苹果,从西家抓把花生米,可突然间,两人都齐齐冲向了馄饨摊,抓住了馄饨汤上吃馄饨的一个干瘦年轻人,一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扯开他的帽子围巾捏着他的脸就去翻他的眼皮。
他们在看他的眼睛是不是两种颜色。
发现年轻人并非他们的目标后,巡捕们推开他,扫视众生众物一番,又锁定了一个挑货郎,快步冲了过去。
枯云吐出点烟雾,他把帽子脱了下来,捏在手里。他很安静,一动不动,仿佛一张相片,片刻后,他悄悄地走出了巷子。
“两位巡捕大爷……我真不是……您看看我的眼睛……”
“你卖的什么我看看!”
“大爷……都是些自家做的小玩意儿……”
“闪开!我自己看!”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远离是非中心,只有枯云笔直地朝着他们走近过去,他的影子被食肆货栈门口高悬着的灯笼发出的光芒拉得很长,很黑。
枯云已经来到了巡捕们的身后,他能看到其中一个巡捕大衣口袋里塞着的画像。
枯云提起左脚,又往前迈了一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大手将他一把抓住!
“你疯了!”抓住他的人迅速将他拽进一条远离街道的弄堂里,枯云借着月光看清这人后,叹息了声,说:“光祖师兄是你啊……”
光祖戴了副圆眼镜,耳朵上还夹着个棉耳罩,厚实的棉长衫,毛围巾,样子有些文弱,一只手提着一摞蓝皮书本子,活似个读书人。他瞪着枯云时也不凶,反而是有些懊恼的情绪在里头,他问枯云:“你想自首?”
枯云问他:“你专程来找我的?”
光祖看着他:“你走吧,回师父那里去吧。”
枯云偏过头:“我不怕。”
“不怕什么?”
“不怕巡捕,警棍,电椅,刑场……什么都不怕。”
“你是不怕了。”光祖探头看外面,挡住了枯云,说话小声了些,“你报完仇了,你当然不怕死了。”
枯云点头:“我该做的事情都做成了,没有遗憾了。”
光祖说:“真的不想活了?”
枯云不响,光祖又说:“那不行啊,唉,嘿……那师父的踏雪无痕要失传了。”
枯云还是不响,但是笑了笑,光祖拉了他胳膊一把:“走吧,现在出城还来得及,我知道条小路。”
枯云抬起头望着他:“我回去师父那里干什么呢?他们连我的名字都查出来了,再查下去,找到道观里头,说师父窝藏嫌犯,平白无故给他添麻烦,我不回去了。”
“去山里,去种田,打渔,干点什么都行,走吧。”
枯云眨了下眼睛,他的睫毛很长,上下扇动时像一片小小的,弯弯的羽毛。他还是不肯走,赖着,点烟,抽烟。
光祖说:“你不要觉得活着没意思。”他拿腔拿调起来,“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直都爱答不理的枯云这次反应很快,他问他:“活着有什么用?”
“很多用,总之比死了有用。”
“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没有爱人子嗣。”
“说这些干什么,道观里的师兄弟哪个有这些?可你见谁动不动就想死了?”
“他们当小偷是当得挺有滋有味的。”
光祖斜睨他一眼:“广东话讲,叫文雀。”
“官话叫蟊贼,上海人说第三只手。”
“那你现在到底是想去死还是要活下去?”光祖不和他抬杠了,枯云不回答,又低下头吸了两口烟,光祖见状,硬推着他走,枯云往前挪动了几寸,忽然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捕房?”
枯云说:“苏州。”
光祖才想说什么,枯云又道:“黎园。”
他时常想到死,更时常想在死前再去一趟黎园,他流连过,徘徊过,怀念过,梦见无数次的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