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儒良笑了:“你干坏事了吧?”
“狗屁。”枯云淡定地陈述着,“我什么都没干,他看到我,就打我。这样的人,难道不招人讨厌吗?他脾气坏,心胸狭窄,惟利是图。”
“那照你这么说,他费这么大劲从上海走到东北来找他的朋友,那他的朋友能给他多大的好处啊?你说,他是欠了他黄金万两还是珠宝千件,我得问清楚,我给他写个欠条,借点军费也好啊。”范儒良半开玩笑地说。枯云问他:“日本人从哪个方向过来?”
范儒良道:“这你就别管了,明天我启程。你也别跟着。你是游击作风,和我可不是一路的,来了也帮不上忙,知道吗?”
“不得了,老树出土,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枯云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说道。范儒良瞅着他,往手指上哈点气,咯吱他的脖子,说道:“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枯云缩起肩膀,无法控制地笑出了声音,他不得不转回去制止范儒良,范儒良还要他噤声,指指那卷布帘。枯云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范儒良拍他,枯云是松开嘴巴了,但他的嘴唇还贴在范儒良的手指上,他道:“打输了撤退回来也不丢人。”
范儒良看着他,枯云不响,范儒良道:“吊日本人老母,短腿军队走不了两步就要扑街。”
枯云睡在他怀里,还跟着学讲了句广东白话,骂人的白话。他的声音轻下去后,在包围他们的寂静中,枯云问范儒良:“今天那个瘸子怎么没咳嗽?”
范儒良无可奈何地讲:“你还不允许他身体好转?”
枯云爬起来,他身子向前倾着,听了好久,推推范儒良:“你去看看。”
范儒良照他的样子也去听,听风,听无声,听自己的呼吸,枯云的呼吸,枯云的心跳。
枯云的心跳得好快,像是要飞出胸膛了。枯云撵着范儒良非得要他下床去看尹醉桥死没死。
“死了就烧了。”枯云还说。
范儒良下了床,踩着布鞋钻进了布帘那头。月光透过窗户,在白墙上烙下了格笼似的花纹。枯云被罩在这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阴影中。他静坐着。
一串响动。枯云惊得耸起肩膀。范儒良从布帘里探出了半个身子,他背上耷拉着尹醉桥的脑袋,他急道:“发烧了!我背他去找医生!”
枯云按着身上单薄的衣服,他没接话,范儒良转身匆忙跑出去。枯云躺下,他捂住耳朵,但他半梦时耳边还净是范儒良的脚步声,他半醒时,又能听到一波又一波急促的呼吸声。
这个夜晚,他无眠,太阳升起后,他侧着身子,一只手,慢慢地 ,慢慢地向身后边摸索。炕床上是柔软的地被褥,他紧紧抓住。
早上,尹醉桥被范儒良背回来了。他的高烧退了下去,人还是虚弱,范儒良让伙房弄来点薄粥, 他的时间紧迫,立即就要出发去四十里地外的小阳庄了,无法再多照顾尹醉桥,就来关照枯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看顾他的事情我委托小田了,不过夜里小田毕竟不方便留在这里,你多留意些吧。”
枯云不响,范儒良道:“毕竟是条人命,你说是不是?”
枯云哼道:“我杀人如麻。”
范儒良笑笑,他带兵出城了,气势雄壮,行军的队伍里什么兵种,什么等样的人都有,列成一纵队,骑兵打头阵,范儒良被拥在其中,炮兵走在中间,步兵殿后。
枯云骑马去送行了,他送到原野上的那棵大树下,他在树荫下看着,范儒良也看到他了,他对他摇动手臂。枯云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范儒良的军旗被连绵的山坡拂去,他才调转头,骑行回城。
县城里一下空了,枯云溜达了阵,把马牵回马厩,去了农田里帮忙。陈副官也随军打仗去了,后勤部长,专管军马粮草。一片红薯地里的红薯能收成了,枯云拿个短柄的锄头,拖一个扁笸箩,和农民们一块儿干活计。他们分工包办,枯云不但手法笨拙,还固执倔强,天都黑了,划分给他的区域仍有两陇未及收获,他不听劝,提着灯也要干完。他收完最后一只红薯时,小田来找他,说:“那位尹先生睡下了,我就先回去了,您看成吗?”
“嗯,早些休息吧。”枯云在抹红薯身上的泥土,头也不抬。
“明早六点我过来。”小田说,和枯云一挥手,跑开了。
枯云应下,他出了身热汗,脱下外套扇风,到处都见不到人了,茂县的灯火,操场的火光都离他好远。枯云摸摸肚子,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个坑,割了几根玉米竿子,用火柴点燃了,在坑里烧,从自己的笸箩里挑了两个大个的红薯扔进了火坑里,他站起身,点上烟,用脚往火坑上埋土。
淡青色的烟雾从泥土缝隙里钻出来。枯云走开些,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他人也仿佛一个烤着红薯,不停往外冒烟的土坑了。
等到那缭绕的烟雾里飘出红薯的甜香,枯云找了根树枝把盖在坑上的土松开,把两个红薯给滚了出来。红薯滚烫,他用衣服包着掰开,热气腾腾,熏得他眼睛冒汗。枯云呼呼地吹散热气,蹲在地上啃红薯。地里结的红薯老大一个,吃完一只,再看第二只,他已经是打起酸嗝了。枯云想了想,把红薯包了起来,揣在手里。临到进茂县城,他又更改主意,随便地将红薯弃置了。连同那件衣服他也不要了。
范府——大帅府门口挂着灯笼,院落静静,卧房中有点声音,是尹醉桥的呼吸声。
枯云经过他的木板床,回去里屋洗漱妥当后就睡了。尹醉桥不时地还要咳嗽,他一咳,枯云就惊醒,睡也睡不好,睡不着。枯云干脆坐起来,点上两支蜡烛看书。
他近来在学俄文,从伊万他们那里抄来了一首民谣的歌词。他在努力学习每个字,每段话的涵义。
他现在大致能明白母亲唱给他的歌谣是多么的悲伤,一株纤弱的花树想要获得稳定的依靠,它渴望生长在对岸的橡树身旁,然而它无法移动,无法离开,命里天数,它孤独,它活得无望。
枯云趴伏在炕桌上,白烛的火苗抖动一下,他便跟着眨一下眼。他坐到了天明。
小田还没过来时,尹醉桥就咳得很厉害了,那布帘不知为何抖动起来,枯云望住,没有动。稍顷,帘外传出重物坠落,更接近于人摔倒的声音。枯云还是没有动,他看柜子上的座钟,小田就快来了,小田会来的。
一根棍子乱敲地面,摔倒的人大约是想站起来,但总是传来更多的摔打声。
枯云咬着嘴唇,他塞了一颗话梅糖进嘴里,他咬话梅。
什么器皿被摔碎了,话梅酸得涩嘴。枯云用臂膀圈住自己的脑袋,耳朵也被罩进去了一大部分。他把话梅核咬得乱响,他的牙齿根都因为酸水打颤发软了,他还含着这颗话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