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醉桥不响,双手握着拐杖,将它从雪地里拔起,往前一扎,拖着自己走两步。
枯云也不响,就跟着他,尹醉桥走得多慢,他也跟得多慢。他的帽子顶上全是白雪了,毛领子上也是,雪珠扑面,枯云连吐息都不敢太用力。
陈副官的队伍,枯云已经望不到了,他连他们给他留的铁条都还没看着,摸着,尹醉桥就被风击倒了。他摔进雪地里。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枯云看着,牵着马在原地打转,马也怕冷,一停下,它或许就再动不起来了。
尹醉桥一动不动地,风吹来雪在他身上盖了浅浅的一层。他从无声,变得无息,变得雪白。他的所有都被洁白无瑕的雪覆住了。
枯云的眼神闪动,他喊道:“尹醉桥!”
那倒在地上的人不回应。
“尹醉桥!你是不是尹醉桥!”
“你是,你就起来!”
“你给我起来!!”
枯云大喊大叫,他从马上跌下来,跳进雪坑里,拍开积雪抓了好几把,到第三把时他才抓到了尹醉桥的斗篷。
“你起来!”枯云拽住了他的胳膊,要提他起来,尹醉桥死沉死沉的,他人倒睁开眼睛了。他看着枯云。一被他的眼神触碰,枯云摔开了他,道:“你回去!你能走出来,你就能走回去,你回去!凑什么热闹!”
尹醉桥坐在雪地里,他在发抖,厚重的衣物都掩饰不了他的颤抖。
“你去哪里?”他问枯云。
“关你屁事!”枯云指着一个方向,“你回茂县!”
“我去小阳庄。”尹醉桥说,他在地上找他的拐杖,枯云眼明,率先看到,把拐杖踢给他,他这一脚踢起许多的雪,飞了尹醉桥一身。
“你回去。”枯云说,此刻,腔调是镇静的。周围已经足够冷,足够冻了。
尹醉桥坚持,拐棍插进雪地里,以此为支撑,跌跌冲冲,左右摇晃地又站了起来。枯云在旁边侧目,他伸出左脚,把拐杖踹开了。尹醉桥跪在地上捡起来,将它插好,这次他用手拨开雪,挖出土,把拐杖埋进了地里。他撑着,枯云又伸脚过去,一脚没能踢开,他就用力再踢,再踹,拐杖飞出去,他就跑过去乱跺,乱踩。
“你滚回去!你滚!!”他疯了一样胡喊,狂叫。
大雪也疯了一样下得更猛,更乱。枯云看不到了,他揉眼睛,把雪拍开,他又能看到,看到没了拐杖的尹醉桥趴在雪地里,他好似在爬。
“你为什么要去小阳庄??”枯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去,还差两步时,他自己也摔倒了,他嘴里吃到雪,咽下去,疾呼,“你凭什么去小阳庄!!你凭什么??!!”
他两手都是雪,捏紧拳头,松散的雪被揉成了雪球。他往尹醉桥身上砸。
“你凭什么跟着我!你凭什么来找我!你去死吧!尹醉桥!你该死!!你去死吧!我喜欢的人被你害死了!我也被你害死了!!”枯云从地上起来,被石子绊倒,噗通跪在了尹醉桥身边,他用力推他,手里抓到什么都朝他身上扔,“你怎么不死!上海都沦陷了,你怎么还不去死??!杨妙伦都死了,尹鹤都疯了,玛莉亚也不再是我从前认识的玛莉亚了,为什么你还没有死!只有你……尹醉桥!”
枯云最终还是爬了起来。尹醉桥躺在地上,人缩成了一只虾米,他在咳嗽,斗篷散开,脸红红的,手套不知怎么掉了,手也通红。
他的眼睛发红。
枯云抹去脸上的飞雪,他抓起一捧雪砸尹醉桥:“去你妈的!”
他踢雪,像在踢土活埋一个人一样。
“操你妈!”
“操!”
“吊你老母!”
什么难听的话他都讲得出口了。
“你不回去,那你就去死!”
尹醉桥已经不咳了,他朝枯云伸手,拽住了他的裤腿。
“你放开。”枯云使劲,他不吃教训,还来拽,拽得更紧。
“好聚好散你到底懂不懂!”枯云的嗓子沙哑了,他拍着胸脯说,“这个道理黎宝山懂,但是因为你!都是你!操你妈!我和黎宝山好聚,没能好散!我和范儒良……范儒良他送我,绝不过滩涂,他没有一次送过滩涂!他送我!你懂不懂?!你懂吗??”
尹醉桥不响,枯云彻底疯癫了,他直接去踢尹醉桥,当胸一脚:“只有你!死缠乱打!阴魂不散!操你妈……操……尹醉桥,你他妈的……”
枯云遽然收声,他自己也惊讶,一摸自己的脸,那张脸已经僵硬了,嘴角因为说话而疼痛。
他摸到自己的眼眶,那是寒冷中唯一的热源。
他在哭,眼泪不等他发现就在脸上凝结,封住他所有的表情。
枯云哭得停不下来。他太久没有掉眼泪,以至于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坐在了地上,雪碰到他的脸就被融化。
尹醉桥出声音了,他说:“我们没有好聚过。”
他们第一次碰面,他打了枯云,还骂了他。没有过好印象,更没有过好的相聚。
“就别提什么好散了。”
枯云的脚抽了下,抵着尹醉桥的手。他扭头不看他。
“我没有送过你,不想送,你要走,你就走。”尹醉桥说,“我跟着。”
枯云的头有千斤重一样,垂得很低。尹醉桥摸到了他的手,隔着手套。他握住。
枯云别头,狠狠看他:“我走的时候你不跟,你现在跟个屁!你没有钱,没有佣人,没有司机,没有公司了,房子都没有了,你想到我了!”
尹醉桥不响,嘴唇在风里哆嗦,马鸣叫了声,枯云想站,却站不起来。尹醉桥用了许多的力气拉住枯云,他不说话,拍拂去枯云肩上,衣领上的雪。
“我恨你。”枯云说,眼泪还在往外涌出,“你为了钱,害死了黎宝山。”
尹醉桥点头:“是,我为了钱害死了他。”
枯云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操你妈!尹醉桥!我恨死你了!我恨你!!”
他哭闹:“你为什么连编一个谎话骗我都不肯!你骗我啊,你比我聪明,比我精明,你骗我,我怎么可能看破你,拆穿你?你为什么不骗我!”
他已经嘶哑,说不下去了。
尹醉桥默然无语,枯云碰到他的脸,有些烫手。他用斗篷包住了尹醉桥,他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你爱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