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郭溪,见过戴公,大师。”游鸿吟上前道。
“神光内敛,气若渊亭,内秀于中,”智妙赞叹道:“陈公收了一位好徒弟。”
“老和尚你还夸,没见他今日来就是显摆来的吗?”戴昌喊来仆役上了笔墨:“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这徒弟的字,得了你几分火候,让你这么宝贝。”
甫恨逋,并恨峻,象斟酌其间,甚得其妙,中国善书者不能及也。
时有张子并、陈梁甫能书,在王氏子弟未横空出世的今日,游鸿吟都快忘了他这位老师其实还是书法大家。
“从越进学时日尚短,本就不是继承我书法衣钵,弘毅你又何必强人所难。”陈堪说是这么说的,却也并未组织戴昌动作,因为他明白,这位弟子的书法自成一家,早已风骨大成,如今不过是欠缺时间磨炼而已。
其实平日里游鸿吟已经颇为收敛,他字体成熟,更兼后世柳体颜体之态,太过惹眼,故而平日所书乃左手成字,便稍显不成熟,反而更适合他如今的年岁。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哈,以老和尚那破庙做地名可是抬高了他。”戴昌观其所书,心中一动:“陈梁甫,你这弟子和你的书法好似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啊。这字端庄雄伟,气势开张,行书间遒劲郁勃,均匀瘦硬,更有一股傲然风骨蕴含其中。好字,好字。从越若是假以时日,必然要越过你这个老师去。”
陈堪觉得目的炫耀目的达到,便十分矜持的坐在一旁应声,游鸿吟对这帮老小孩儿也是无奈。
后几人又直接步行上山,去智妙僧人的竹西寺游玩,一路上,两位文人一位僧者,引经据典,各抒己见,是真的从看沿途风景谈到人生哲学,纵横说、玄学、释道三方思想交锋,就算是游鸿吟,也得承认自己的确经历过一场撇开政治世俗,撇开纠葛利益,十分纯粹的、纯洁的、超脱的思想辩论。
“此等方是真名士。”陈喜全听完三人的交锋说:“虽然有很多我都听不懂,但是却完全可以分辨的出,哪些是借助典籍生搬硬套,为自己裹上一层层虚伪的外衣,哪些是吸收消化前人思想,洗涤精进自身心境和思想修为,真正在思考思考人生的哲学,寻求世间的真理。”
游鸿吟说:“他们的学说和想法也许并不能在实际中运用,也可能无法惠及家国大事,但是任何学问的根基,便是从这些思想火花的碰撞中诞生,这个世界需要有人脚踏实地干实事,也需要有人从极高的层次研究哲学方向。”
陈喜全道:“你话中意思我明白,虽然世间多是沽名钓誉之人,但是真正的贤者名士,并不是这样的人。”
游鸿吟感叹一声:“明白就好。”
陈堪和游鸿吟以及戴昌在竹西寺之中住了几日,期间倒也曾谈论过洛阳被困之事,但戴昌并不喜谈论政事,他的思想主张崇尚避世,虽不是‘越名教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却也并非正始玄学那般齐一儒道,调和自然与名教的矛盾,而是更偏向于老庄的无为。
所以谈论之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这大概就是如今战乱和混乱朝局给文人所带来的影响。
原本士人忠于社稷的心态,是非常普遍而真实的,在感情上“与大一统政权是一体的,有一种亲近感”,以维护、巩固这个政权为自己的职责,为之献谋,为之筹划,为之辛劳,也为之忧虑。
但是,政权之**,却彻底摧毁了这种情感,士族很快出现分歧,一者是如同如今的世家当权者们一般,积极cao控朝政,彻底将‘不利因素’排除在统治之外。一者如戴昌一般,对朝政彻底失望,转而变成追求自身心灵思想进步,而至其他于度外。
后下山回陈府,陈堪问:“从越可有所得?”
游鸿吟道:“无。”
陈堪非常诧异,不由问道:“为何是无?”
“消极避世之态,非是吾之态度。释家轮回之说,亦不是吾之索取。”游鸿吟道。
陈堪道:“那汝之所求为何?”
“结束,乱世。”游鸿吟答道。
陈堪不由失笑:“看来,你还是受儒家影响过深。结束乱世之心人人都有,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做。若非此事背后所关联的巨大权利,想必无人关心这乱不乱世。”
“对于士族来说,乱世出英雄,更容易多方博弈,牟取更大利益,在大多数门阀眼中,唯有各方势力斗争,并无底层贫民,更不用说那些世代为奴之人。人命,在他们乃至老师眼中,也不过是消耗的数字,纸上的丁壮,和挥霍中的赋税,但,他们并不是蝼蚁,而是世界之基石。”游鸿吟道。
陈堪愣了愣,最后说:“你倒是不怕责罚,说话如此无遮无拦。”
但实际上,陈堪的确从未将贫民放在眼中,就连那些能稍微有些用的庶族和寒门,在世家出身的陈堪眼中,也只分有用和没用,更不用说是贫民了。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在世家眼中就是屁话。
没有粮食,没有兵器,不识字,不懂兵法,那群贫民,那什么去覆舟?
“老师似乎也意识到,战乱的根本在何处了?”游鸿吟说:“朝廷政治**导致了治理天下困难,而政治**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世家独大。”
他顿了顿,继续说:“不知老师可曾听闻过一个故事。”
陈堪颇有兴趣,示意他说。
游鸿吟道:“海边有一族人以捕鱼为生,其喜食海中沙鱼仔,然此鱼捕捞上岸之后,便容易死亡,而死鱼却比活鱼味道差了数倍。忽有一日,渔夫将一鲶鱼至于船舱之中,竟发现死鱼大幅度减少,多数可坚持至渔船回岸。”
第182章 名士风流(九)
“哦?这其中有何玄妙?”陈堪问。
“鲶鱼食r_ou_, 此沙鱼仔便在其食谱之上, 沙鱼仔遇上天敌,即便早已被捕上岸, 却也惯x_ing在船舱之中逃起命来, 原本它们死亡便是因船舱过小,气息不足,如今逃命动起来,反而更有活力,活下许多。”游鸿吟说:“恰如当今世家,毫无敌手, 位于顶端, 却也失去了活力,国之**便是世家之**,但是他们却毫不自知。一家独大从来都是灭亡之道, 唯有彼此竞争, 才是进取之路。”
陈堪沉默。
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无法看透这个学生了。
此子脑中到底装着些什么?
似儒非儒, 似道非道。
师徒二人当日谈话,之后再也未曾提起,游鸿吟按部就班的学习, 而陈堪也一如既往的介绍各类人士予以弟子。
他想要看看,这位得天独厚、天资绝伦的弟子, 最后到底会走上哪一条路。
洛阳皇帝发诏天下谋求援兵, 天子六军战力实在堪忧, 不等援军赶至洛阳, 匈奴胡人已经完成劫掠退走。
但是,洛阳之危并没有解开。
司马氏采用的是分封制,并且是比过去历史中更为彻底的分封制。
前有秦朝废分封,建郡县制,结果二世而亡,后有曹魏重用异x_ing功臣,压制同姓兄弟,结果转瞬即亡。
正因如此,司马氏大肆分封同姓为王,其原本目的便是想造就一个能够藩屏帝室的皇族势力,用以对抗士族中的野心家,因此赋予了宗室王很大的政治权力和军事权力,如裁撤州郡武备,并允许宗室王在自己的封国内有自置军队的权利,允许宗室王出镇和允许宗室王参政等。
却忘记了,一旦有了权利有了土地,宗室力量膨胀,对于中央政权将会带来不可磨灭的影响。
洛阳内部权利争斗也开始了,或者说,早就开始了,只是之前一直只是在上层斗争,并未波及到天下,亦未发展成兵祸而已。
司马氏目前当家的皇帝是个傻子,朝政一直是皇后贾南风和几位其他司马王把持,这次鲜卑杂胡围城,贾南风把控朝政,害死非亲生子的太子,各种折腾,当她没了利用价值行事越来越过分,自然是被司马家当初与她合作的几个王杀死了,如今洛阳虽然有个皇帝,但实际上和没皇帝差不多。
皇帝傻的事情,差不多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其他分封的司马氏怎么可能袖手旁观,自然是想要做洛阳之主的。
所以,内讧就起来。
洛阳成了一块巨大的肥r_ou_,人人都想啃上一口,
陈喜全三年后带家人重归洛阳,是因洛阳‘安定’了,但游鸿吟如今纵全局一观,那所谓的安定不过是成都王脱颖而出,短暂掌控了洛阳城都,但实际上,实力强大的司马王外头还多着呢,洛阳的安定必然是如同镜花水月,很快就会破灭。
看清楚整个事件,游鸿吟决定至十六岁便离开广陵。
乱世出英雄,待在广陵城,可当不成英雄,也找不到英雄。
其实,若是郭溪的年岁稍微年长一些,游鸿吟怕是更为轻松些,可以早日积蓄力量,但是他年龄还是太小了。
不过现在得一名师教导,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让游鸿吟能得许多宝贵的信息,也能让他能仔细筹谋后面道路。
首先,他需要一处地盘,其次,他需要人才。
地盘可以压后考虑,人才需要培养起来,创业前期,就不用考虑什么引得人才投效了,还是自己培养来的便捷。他也不是想培养惊才绝艳的名士之类的,只是一些能处理部分庶务的管理人员,所耗费的时间应当不是很长。
而想要培养人才,自然不能借用陈家资源,那么就要自己赚的绢布钱粮了。
啊,转来转去,果然还是要做自己曾经做过无数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