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东维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扣起食指,用关节轻轻顶了顶蒋韩勋的脸颊,笑问:“感觉好点了吗,要不要喝水?”说完,看蒋韩勋点了点下巴,立即把蒋锡辰之前准备在桌上的水拿过来,空着的手扶起人,喂着喝了半杯,又问,“还躺吗?坐着吧,好说话。”
蒋韩勋“嗯”一声,靠着床坐住,蒋东维也坐回椅子里,两人直面相对。
第十四章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跑到山上去干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蒋东维挑了挑眉,道:“你先说。”
蒋韩勋淡淡地说:“旅游团就是这样安排的。”
蒋东维看不得他轻描淡写,觉得敷衍,声调暴跳起来:“你是花钱的爷,你不去导游能把你怎么着?这个季节你自己是什么状况你不清楚吗?山上那么冷,你就没想过万一把小命搭上了,别人该怎么办吗?蒋韩勋,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蒋韩勋就看着他,回答:“没想那么多。”
“你这个人……”蒋东维被他气得哑口,瞪着眼睛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接着一拍大腿,想起什么似的,一边掏口袋一边说,“差点被你气忘了,我请了曲医生来的,应该快到了,我出去看一下。”
这时,他的手机也拨通了电话,他接起来:“喂,曲医生,到了吧?辛苦了辛苦了,我马上出去接你。”对反大概说了什么客气话,双方一通寒暄,电话打了半分钟才结束。
“你呆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挂了电话,蒋东维又冲蒋韩勋瞪了一眼,转身往外走。
蒋韩勋喊住他:“你等等!”
蒋东维回过头:“怎么了?”
蒋韩勋满脸正色,一如平日在职场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什么时候了,还凶。
蒋东维往回走了几步,跨到病床边,一手捏住蒋韩勋的下巴,一手拿了一面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镜子:“你识不识好歹?你自己看看你的样子,我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让你就算今天死了,也能死在我身边,懂吗?”
蒋韩勋就着这个姿势,看一眼镜子,自己的脸依然苍白如霜。他不语,扭开头,挣脱蒋东维的手,恢复先前那种平平淡淡的语气:“去接曲医生吧,我今天死不了。”
蒋东维放下镜子,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看着那背影远去,蒋韩勋感到自己的心跳渐渐活跃、加快,直至恢复到正常的频率和力道。他不由自主扬起嘴角,勾出一个微笑。
从离开美国到现在,他逃了一个多月,原以为避开会轻松些,到了此刻才发现,只要能相对而坐,哪怕吵两句没营养的嘴,心里的快乐安慰也比什么都丰盛。
严格来说,曲医生不是蒋韩勋的医生。
他和蒋家兄弟两个,是校友,也是好友。因为学医,所以对蒋韩勋的毛病多有了解,有一个阶段还曾特地研究过。他是个医学天才,在他的帮助下,蒋韩勋曾有两年没犯过病,也因此,他很得蒋东维的信任。后来他博士毕业了选择回国,蒋东维还大大惋惜过。
先前在北京,蒋韩勋随口说心脏不舒服,蒋东维就打主意请曲医生去给他看看。但蒋韩勋到底认为让人家一个正在搞肾衰竭研究的医生,特地飞去给自己看心脏,太矫情,最后婉拒了。这一次,他突然犯病昏迷,就由不得他拒绝了。
不多久,蒋东维就把曲医生带了回来。
这位医生长得过分好看,是那种瞥一眼就挪不开视线的好看。读书的时候,他不比蒋家两个富贵少爷,平时除了实验室的白大褂,就是两三套单调的衣服,但和这两个锦衣玉食的少爷走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
有些年不见,他如今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年轻专家了,一眼望去,更成熟稳重起来。人从门外进来,脸上挂着淡而温和的笑容,对蒋韩勋打招呼:“Leo,好久不见。”
蒋韩勋也喊他的英文名:“Joe。”
为着给蒋韩勋看病,蒋东维已经打着家里那个明星小少爷的旗号,在这家医院做过工作,借到了全院最好的设备,就等着曲医生来。借用有时限,蒋东维没让蒋韩勋和曲医生多寒暄,就掐着表安排他们挪地方了。
“你这个病人,刚刚醒来,马上就要被塞进仪器里全身上下扫描测量,实在辛苦。”曲医生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蒋韩勋和他对视一眼,耸耸肩表示无奈。
蒋东维懒得听他们埋汰,只管把病人扶下床,又给人披了一件风衣外套。这时,跟他们对接仪器设备使用的医生过来了,蒋东维简单介绍了一下,曲医生便跟随那位本院医生先走了。
于是,一整个午后,蒋韩勋就在没完没了的身体检查中度过,比他爬九华山辛苦多了。等各个项目都检查完,天空已经又有了夕阳的色彩。
他走出心外科的检查室,看到蒋东维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远处斑斓的天空做了那人的背景,他忽然想起前两天在杭州西湖边上看到的暮照。那时候,他觉得,那么美好的风景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真是太可惜了。而没有想到,将来还有机会和蒋东维看到更好的。
他对眼前一幕,生出一种异常的珍惜。于是,他就这样看着蒋东维的背影,而蒋东维独阅苍然暮色。
过了一会儿,收拾好的曲医生也从检查室出来,抬眼便看到走廊中遥遥相隔、又紧密相连的两人,原想送蒋韩勋回病房的念头,也默默打消了,转而往走廊另一边走去。
时间不知流逝几何,蒋东维才回过身。一直注视他的蒋韩勋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肢体语言,把自己长久立定凝望的痕迹抹去了,仿佛刚刚从检查室出来一般,慢步朝对放走过去。
蒋东维比他跨得大步,很快过来,默然搀住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一起回了病房。
这次,蒋东维也没再缠着他要多聊什么,只给他倒满一杯水放在桌上,叮嘱道:“之前要做检查,没给你多喝水,折腾这么久,肯定渴了,把这一杯喝完,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出去买点水果。”
蒋韩勋拿过杯子,当面把水喝完了,然后抬头问:“小辰呢?”
“顺便上通告呢。”蒋东维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悦,皱了眉头,“找他做什么?”
蒋韩勋笑了笑,和颜道:“我的意思是,他还在池州的话,水果让他晚点带过来就行了。你,能不能在这里陪陪我?”
听了这话,蒋东维微微发怔。片刻,回过神来,讪讪抬手摸了摸鼻尖,发出一个短促的“嗯”,然后拖过椅子,坐在床边。
外面的暮色越来越浓重,窗户透进一片余晖,色调也温柔得有些粘稠,给整个房间涂上一层难以形容的暧昧,两人在这暧昧中相对沉默。记忆中,他们呆在一起而彼此默然的场景,有很多。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又熟悉得过分,很多时候交流已经不需要语言。可太长时间不对话,气氛就会从默契变成冷淡,然后僵硬,甚而疲倦厌烦。好在,这种情况周而复始得多了,也就稀疏平常。
蒋韩勋一面在脑中扒拉这样的场景,一面感到有点好笑,又有点温暖,主动伸手碰了碰蒋东维的手腕,喃了句:“哎。”
蒋东维迎视他,抿着唇,来了劲儿,就是不做声,还把手抽走了……真是给个稻Cao环就当皇冠的主儿。蒋韩勋看着他,有种幼儿园老师哄小朋友的无奈。
气盛少年时看他这样,会觉得这家伙傲慢自大,眼睛长在脑门上。也不愿意迁就,迁就就是低头,低头就是低人一等。可看久了,渐渐发现他就是做个样子,等的是哄。于是开始哄,哄过之后又发现,他非常好哄,比小游戏里养的宠物难不了多少。
“东维。”他碰了碰他另一只手腕,没等对方抽走,先拽住了,“别这么孩子气,帮我拿一下那件外套,口袋里有东西给你。”
他指向病房角落的衣架,蒋东维还是不做声,但已经比刚才好得多,轻轻甩了一下,把人挣开,过去把衣服拿了过来。也不翻口袋,直接塞给蒋韩勋,只用眼角余光瞄他。
“喏,给你的。”蒋韩勋伸手进口袋,再拿出来时,握着拳,道,“手掌伸过来。”
蒋东维便把手掌伸过去,蒋韩勋握着拳移到他掌中,慢慢打开,两手掌合在一起,里面空空如也……蒋东维脸色一拉,马上收回了手。
“有意思吗你,多大了玩这种游戏?来,蒋韩勋,我跟你说几句正经话。”
蒋韩勋没理他,又掏了衣服另一边口袋,这次真的掏出了东西,塞进蒋东维手里,那是一个小锦囊:“你以为我想玩这种游戏吗?大少爷,麻烦你想一想,到底是谁长不大,我才要三十岁陪着人做三岁的游戏?”
蒋东维:“……这是什么?”
“给你求的愿。”蒋韩勋指指锦囊上的字,“一面健康平安,一面爱情美满。”
蒋东维拧紧眉头,嫌弃得要命:“求的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求爱情美满?”
蒋韩勋道:“不是你说,我从来不管你谈恋爱吗?如你所愿,管一次。”
蒋东维听了,抿唇不应,前后翻了翻那个锦囊,终于塞进了口袋。
小情绪闹到这里,算是告了一段落,他身体往后靠,腿向前伸,摆了个开放的姿态,正色起来,开口说了他的正经话:“这么多天,你一条信息也不回我,我就当你在考虑怎么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我来都来了,不管你想好没想好,那三个问题,我都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