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防着大场面了,林怡抬头看看三个孩子,一脸爱莫能助,点点头撤退了。蒋勤茂目送妻子上了楼,然后放下碗筷,环视一圈桌前四个人,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他们从小习惯的冷峻和严肃。
他的目光首先定在了蒋东维身上:“我听说,你回国半个多月了?”
蒋东维一贯是讨厌被人追问行程的,尤其是私人行程,他认为这是一种隐私侵犯,即使对方是他父亲。但他此刻没有显露不快,近乎谨慎地回答:“是。”
蒋勤茂:“休假?”
蒋东维:“算是。”
蒋勤茂轻呵一声:“你是该休休假了,但现在不是好时候。小岳终究是个外人,不要什么都甩给人家,到时候,东西还是不是你的就难说了。”
蒋东维回:“我明白,会注意分寸的。”
对他这乖顺姿态,蒋勤茂似乎是十分满意,问到这里句告一段落。
接着,那双眼睛又望向蒋韩勋,停留两秒,似乎有话,然而思忖片刻,便将视线一滑,眼神近乎凌厉地把另外三人也一并扫了过去,屈指敲了敲桌面:“直说吧,你们四个,今次回来求什么?”
四人都一愣,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也听不出喜恶,可落进耳朵里,就是让人多思忐忑。一时间,他们都有些失措。
“爸……”
“蒋伯父……”
过了一会儿,蒋东维和谢梧同时开口。
意识到这戏剧状况,两人对望了一眼,蒋勤茂则一左一右各瞟一眼,不出声,谁先说谁后说,随他们自己来。
谢梧对蒋东维做了个请的动作,顺便活跃气氛,道:“长幼有序。”
蒋东维是个十足的两面派,除开韩勋,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拽着劲儿,一副高冷模样,对于谢梧抛来的梗,他完全当做没听见,直视蒋勤茂,端着他的气势。
“爸,我要和韩勋回美国办结婚。”一句话,字字清晰,甩得掷地有声。
蒋勤茂听了,冷哼一声,看向谢梧:“你呢?”
“他要和我办结婚。”谢梧还没说话,蒋锡辰迅速地c-h-a了话。
蒋勤茂绷着一张冷脸,眼神十分冷漠地看着他们,长久不语。四个人坐在那里,真像是在等待什么命运审判,餐厅墙上时钟走动的声音异常清晰,令人心头莫名不安。
又半晌,老爷子道:“你们四个,就是这样给我送寿礼的?”
蒋锡辰首先回道:“我不是第一次提了,这是最后一次。”
“怎么?”老爷子凝眸盯着他,“这意思,是通知我,不是来征求同意了?”
蒋锡辰在这个家里,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好的时候对谁都乖巧亲善,惹人怜爱。冷起来,就像来自什么深处,地底深处,有或者是,海洋深处。总之,他对人间没有半点畏惧。
他回答:“对。”
蒋勤茂那点面对儿子们就削弱大半的修养和定力,被他这个字一下子顶到头,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怒意。面前有一只红酒杯,他随手朝对面一砸。
那杯子的质量过硬,摔向碟子,又弹到桌布上,竟然没有碎。
“滚。”蒋勤茂指了指门口。
蒋锡辰的气x_ing也异常高涨,听罢,果真拉起谢梧就要走。却反被谢梧拉住,回过头,但见谢梧不愠不怒,平静而略带安抚的眼神。那人握着他的手腕,轻轻地往椅子上拉了拉,仿佛在说“乖,坐下”。
他不由自主坐下了。
“和最亲的人有隔阂,这种体会很不好受,我懂。”谢梧淡淡地开口,说到这里,视线往楼上望了一眼,神情有些温柔,又含着无奈,“我和我妈,也是一样。以前,甚至到此时此刻,我都不能原谅她离开,但我很感谢她,接受了我。”
“不是因为我多么需要被她认可或祝福,只是,她能接受我,我就突然确定并感觉得到,她是爱我的……蒋伯伯,小辰从小到大都过得很艰难,不止是因为他曾失去了母亲,还因为,他也许从来没有感受过您是爱他的。”
“但我乐观猜测一下,其实,您是爱他的,对吗?”
他说完,静静地直视蒋勤茂。
后者紧绷的脸在一段时间中,慢慢松下去,张了张嘴,原本紧闭的牙关也获得放松,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随和了一些。他自鼻腔中叹了两声,语气不似先前那样带着抗拒和冷肃了。
他说:“蒋锡辰,你让我想一想。”
蒋锡辰颔首,右手紧紧攥着谢梧,费了些力气,才勉强回出一个“嗯”。
蒋勤茂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会儿。对于小儿子的精神状况,他是有概念的,但正如谢梧的指责,他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知道和关心,加上父子长期不在一起,久而久之,他的关心失去了出口,于是沉默成了本能偷懒的常态。
他想了想,和言道:“你去客房看看吧,不要想不通。”
客房有常住的心理医生,这是他此刻能表达的、最具体的关心了。谢梧对这个建议十分认可,当即牵着蒋锡辰走了。
蒋勤茂目视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出了这餐厅,自己也站了起来,像是要退席。
这时,被晾了半天的蒋东维心一横,跟着起身,要为自己这桩事讨个态度:“爸,我们……”
“等个弟弟出生都等不到吗?多大个人,什么耐x_ing?混账玩意儿!”蒋勤茂不等他说完,劈头就丢来一句呵斥,把蒋东维给堵回去了。
老爷子这还不满意,满腔怒意都化作一声低吼:“你们两个,也给我滚到客房去!”
第三十章
于是,四人双双齐聚客房楼。
此刻蒋锡辰的情绪,看起来也不像在饭桌前那么不好。蒋东维和韩勋进来时,还见他兴致勃勃地听谢梧给他讲客厅里的画。那些画,都是他自己早前为了讨谢梧欢心买的,其实本身对它们没什么兴趣。
他那副对谢梧满脸花痴的样子,蒋东维有点家长式的不齿,看不下去。招呼也不打,径直往楼上走去。
蒋锡辰却主动叫住他:“哎,大哥,你等等!”
蒋东维停下来,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蒋锡辰倒也不介意,就站在原地,问道:“你觉着,老爷子今晚的火发够了吗?”
到底是兄弟,闻言,蒋东维就知道这破小孩儿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这两桩事情,已经在老爷子眼皮低下摆了那么久,老爷子心里千般情绪,一次也没发出来过,这显然是不健康的。事实上,每个人都盼着他早日发一通火。
火发过了,坎就差不多能过了。
他想了想,回答蒋锡辰:“五六分吧。”
蒋锡辰面露赞同,然后询问地看着大哥:“那明天……”
“别胡来!”他们还没合计出什么统一意见,韩勋便开口阻止了,他跟上蒋东维,拽了他一下,扭头对客厅的蒋锡辰道,“你明天要想去,就乖乖祝寿,不去就算,别想着在那种场合让老爷子尴尬。”
“哦......”蒋锡辰讪讪地回,与蒋东维对视了一眼,后者摊了摊手,指向韩勋,态度显然还是倾向于韩勋的看法。
他们上了楼,蒋锡辰回头看谢梧,低声嘟囔:“大哥就是什么都听勋哥的……”
谢梧拍拍他,略作安慰:“好了,不要cao之过急,今天算一次进步。”
一个巴掌一颗枣,这种事不只有强者可以施与弱者,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比如在蒋家。
晚上餐厅闹过一通之后,隔天清早,被驱赶到客房楼的四个人就纷纷跑到主楼来面见老爷子了。他们齐刷刷站在蒋勤茂面前,给他问候早安,又一人一句好话祝寿。
那架势,让人颇有一种封建时代看孩子们请安的感觉。蒋勤茂堪堪端着冷脸,“嗯”了一声,指指面前的座位:“吃饭吧。”
几个人化被动为主动,在早餐的餐桌上讨论起今天的寿宴来。你一句我一句,对一旁“食不言”的蒋勤茂透露出他们四个都去的信息。一顿早饭吃得温馨和谐,倘若旁边摆上几个摄像机,就是一出标准幸福美满家庭范本了。
蒋勤茂看着面无表情,对他们透露的信息也没什么表示。
但眼下他没什么表示,就是最大的表示了:不提异议,就等于同意他们去。
四人暗中相视,知道这一大早过来尬聊是对的。
同时感谢客房楼那边常住的心理医生,叹其把脉精准——清晨,医生四两拨千斤地给这四个人支最简单的招:投其所好,灌之以蜜糖,感化于无形。
至于老爷子的“好”,也不难把握。
他今年五十有八了,年近花甲,开始有些老人心态。这种心态的出现,就像生理进程似的,年纪一到,自然滋生。他开始打心底里喜欢热闹场面,喜欢一家人在一起,喜欢孩子环绕身旁,尤其是逢年过节过生日。
但这样的心,他不会往外说,说了嫌跌面儿。
毕竟他孑孑半生,心里装的都是广阔天地,妻儿家庭都不过是那片天地的附属品,一小部分。现在要他承认,那一小部分成了他眼中的焦点,甚至成了这片天地的绝对核心,实在是……需要点时间。
但这种进程是可以加快的,那就是满足他,令他品尝到自己向往的生活状态。人一幸福,什么戒备、底限、不适、不甘……都放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