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一直未语,只稳稳扶住了卫秀的身体,不让她跌倒。现下听她解释方才的失态,方道:“先生先入府去,我这便令人请太医来。”
“不必了。”卫秀脸色苍白,对濮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殿下忘了我本就精通医道了么?”
濮阳也知若请太医来诊脉,她女子的身份便掩不住了,便也没坚持,只笑了笑:“情急之下竟忘了我的命都是先生救的。”
侍女已走到近处,濮阳看了她一眼,令她上前来,一道扶卫秀下来,小心地将她安置到轮椅上。
卫秀已恢复如常,除了面色实在苍白,其他都与寻常无异,她温声谢过濮阳,濮阳一笑,也没显出异样来:“入府吧。”
一行人往里走去。
濮阳慢了两步,见卫秀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惫,便没再说什么。随着人群往前走了一步,濮阳迟疑着停了下来,她想了想,退回到刚才卫秀突然失态的位置,抬头,望向那府门。
宽阔的正门,大气磅礴,正中濮阳公主府五字,是皇帝亲笔所书,下面还盖了金印,可见此处主人的荣宠。
一切都是依照规制来,并没有什么离奇的地方能致使先生失态。濮阳目光微凝,但让她相信先生方才真是身体不适,似乎也太不合情理了些。
第23章
这座府邸是濮阳亲自选的,各处亭台建造也皆是按制,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这门,也是如此。
濮阳又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的蹙起来,卫秀已走远了,濮阳也不好在此多留,她想了想,既然门无纰漏,如此,让先生失态的便唯有这座府邸本身了。
四周宫人都是濮阳从宫中带出来的心腹,她唤了一声:“秦坤。”。
立即有一名内宦应声小跑上来,躬身道:“殿下?”
濮阳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吩咐几句。
秦坤留神听了,见公主没有旁的吩咐,施了一礼:“臣这就去查。”
濮阳颔首。
出了宫,果然比在宫里自在。濮阳送卫秀到专为她修建的院子,里面家什摆件风情秀致,韵味优雅。
门槛铺平,台阶改成了斜坡,床榻与轮椅齐高,一应橱柜的高度,也都是卫秀触手可及。放眼看去,皆是古朴的矮式,与卫秀身上温润的君子之风颇为协调。
做到这一步,不能不说是下了大工夫。
濮阳隐隐期盼能看到卫秀因她的用心而绽放笑容。
卫秀确实笑了,既温和又真挚,只是她脸色仍是苍白,眉宇间隐匿着深深的倦意,这便让她唇角的那一抹笑都显出一种虚幻来。
濮阳略有失望,见卫秀确实累了便按下洗尘宴的事,只嘱咐她好生歇着,有事,明日再详谈。
卫秀想了一下,道:“也好,殿下今日也累了,又有这里,”卫秀略一停顿,环视过四周后,凝视濮阳道,“定花费了殿下不少心力。殿下也早些歇下吧。”
方才那一点失望又因她这一番话消失,濮阳轻笑:“先生喜欢就好。”
濮阳未多停留便告辞了。
卫秀在世人眼中毕竟是男子,男女有别,濮阳所居寝殿与卫秀的院子有些距离。她走回去,换了身衣裳,一名青衣小婢便奉上晚膳来。
“秦坤可回来了?”濮阳问道。
小婢回道:“秦寺人未归。”
濮阳便挥手示意她退下。她心里总有一些不安,先生近日之反常令她格外的在意。她有一种感觉,先生失态,定与她的身世相关。
至于所谓谯郡卫氏,兴许只是掩饰而已,根本不是真的。
濮阳随意用了些晚膳,便侧躺在贵妃椅上,一面等着秦坤回来,一面一点一滴地回忆傍晚卫秀的每一丝变化。
她紧握她手臂的力道,浑身瘫软无力地颠在她身上,以及言辞间看似平淡的解释。每一处都没什么不妥,她身体本就弱,颠簸一路,觉得乏了也是情理之中。可濮阳越回忆便越觉得卫秀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另一边,卫秀也用过晚膳。侍女见她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食,不由劝道:“郎君好歹再吃一点?”
卫秀摆了摆手:“带我去后面竹林。”
侍女顿时静默,眸中显露哀色,她不再劝,取了一件狐氅来,披在卫秀的身上,正要弯身为她系带,卫秀已自己将狐氅系好,又掩了掩边角,道:“走吧。”
竹林就在近旁,出门便可见。林子被修整过,杂草杂枝皆已清理干净,如此,便将这片竹林原本的样子都分毫不差地展现出来。
卫秀没有入林,她只是在外面静静的看,风吹过,林间沙沙声响,她苍白的脸上慢慢地涌现一抹红润,接着便是一连串似要将心肺都呕出来一般的咳嗽。
侍女大急,忙为她轻抚后背。
卫秀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停下来,嘴唇红得像要滴血:“你别怕,我既走上这条路,这一日总是要来的。”
侍女的双眸随着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赤红,卫秀看不到,她的眼中已只剩下了这片竹林,这是她的父亲最喜欢的地方,这满园竹子,一株一株都是她的父亲亲手所植。
卫秀滑动轮椅,靠近竹林,这些竹子,长得枝繁叶茂,纵在深秋,也仍青翠挺拔。此时落在她眼中,却如,染满了亲人的鲜血。卫秀眼角落下一滴泪,她伸手,抚摸竹身,凉意顺着她的掌心,一点点渗透到她的全身,让她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过去,父母兄长都已埋骨他乡,而她一人独活,也如孤魂野鬼一般,飘零在世间。
卫秀愣愣地看着,这个地方,曾与她多少欢乐,重来这里,便有多少痛苦。头颅滚落,鲜血洗地,她的轮椅,每滚过一点,都像滚过亲人们的尸身!
那一年,真是集中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血泪。
“郎君!”侍女不安地快步上前。
卫秀见她面上唯有惊惶,不觉凄冷一笑:“阿蓉,你难道不高兴?这里虽早已面目全非,可毕竟曾是我们的家,我们回家了。”
濮阳心神不宁地坐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安,她在房中来回走动,见窗外天已黑,再晚便要宵禁了,宵禁之后,街市不得有行人。不论是否查到,秦坤都该回来了。
濮阳踱步至檐下,见门外有灯笼的亮光由远及近,她神色一振。
卫秀回到房中,满身都是寒意,侍女忙倒了杯热茶来。
卫秀接过,喝了一口,胃中逐渐散发出暖意。她眉目平和,似乎方才在外、哀恸入骨的人,并不是她。
侍女见她如此,却更担忧。她本是卫秀祖母的侍婢,当年府中蒙难,她不过八岁。也亏得她年幼,不引人瞩目,竟让她逃了出去,留下一条命来。可八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她欲奔逃出京,将阖家蒙难的消息送到时任大将军的卫秀父亲手中,谁知一出京城,便遇人拐带,差点连命都保不住,幸而最终y-in差阳错地遇上卫秀,将她救了。
卫秀自小便不爱多说话,她心中自有城府,这是好事。可若是哀伤之事也一人闷着,不免伤身伤心。阿蓉估摸着自己身份,欲要劝上一句,便听卫秀道:“傍晚在府外,公主是否有所察觉?”
阿蓉回忆道:“似是有所疑心,婢子随郎君入内,公主是落在后面的。”
“嗯。”卫秀低吟,不再问了。
阿蓉却担忧,若是公主起疑,循着这座府邸的来龙去脉查下去,说不定就会查出来。
“倘若公主派人去查……”
“她查不到的。”卫秀淡淡道,眼神幽深起来,“我早知她建府在此,却没想到,当真来到这里,仍泄露了心志。是我修行不够。让她去查也好,不亲自查上一遭,她怎能对我完全放心。”
阿蓉蹙了下眉头,忧心未减。
而另一边,公主的寝殿外,秦坤快步走来,先跪拜行礼,濮阳耐着x-ing子,等他行完了礼,道:“免礼。”见庭中内宦婢子站了满地,又道:“进来回话。”
转身入殿,濮阳跪坐于坐榻上,问:“查出来了?”
“是。”秦坤详细禀来,“臣去查了,此处原是前大将军所居,四年前,大将军徐鸾谋反获罪,族中男子枭首,女眷全数充没掖庭为婢。”
三年前。濮阳算着时间,三年前,卫秀十八岁,姓氏可以改,年岁也可稍增稍减,但大致总是差不离的。
十八岁上下的小娘子……
濮阳又问:“可有逃出去的?”
秦坤不解:“都是按照名册拿的人,若有遗漏,自会有标注,刑部便会发下海捕文书——并未听闻有遗漏的。”
捉拿时无遗漏,难道是在掖庭中潜逃?濮阳不愿做此想,可直觉却教她忍不住就往那个方向想。非但如此,她还越来越觉得自己与真相接近了。
濮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倘若先生真是罪人后代,她接近她,是要做什么?莫非她对她所言皆是假,她为她筹划也都只是利用?
事实若是如此,便太叫人难堪了。濮阳闭上眼,拢在袖中的双手都颤抖起来,上一世不论,今生她对卫秀却是真心实意。
濮阳忽然回想起卫秀献策萧德文令诸王离京之事,如若她真是徐家后人,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濮阳心揪得紧紧的,只觉得浑身发冷,说不出的失望,甚至隐隐间她还是愤恨的,愤恨她对不住她的信任,愤恨她对不住她的竭诚相待!可这一阵愤恨过去,濮阳又觉得是那样的无助。
她握紧拳,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片刻,她猛地睁开眼,是与不是,她都要看到证据!她不冤枉先生,先生也不要让她猜中了才好。濮阳冷声道:“你明日往掖庭一趟,去查查徐家女眷,如今可都还在世。在世的又在哪处宫殿,不在世的死于何时,埋葬何处,又是谁查验的尸身。都要查分明。”她顿了顿,再道,“三日内,孤要看到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