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正是最好人选,他父已不在,且母族并不显赫,无可掣肘处。
“如有必要,殿下可暗中襄助长孙,届时,长孙自会倚重殿下,为殿下所用。”卫秀徐徐道来,分明语气是一贯和煦清朗,却平白给人一种掷地有声之感,她说到此处,便是一笑,“殿下以为如何?”
是一条最为便捷的路径。濮阳却听得眉心一跳,她上一世行事轨迹,与卫秀所言分毫不差,在陛下暗示下,也曾襄助萧德文。只是她当时并无称帝之心,没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导致最后,棋差一招。
濮阳眼中明暗不定,她站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
卫秀也不催促,自淡然而坐,静静等着她的决断,仿佛已知濮阳会下什么决断,又仿佛,即便公主不喜此策,她还有旁的良策可献。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濮阳踱过两圈,在卫秀身前站定,她问道:“先生是否,早有此打算?”
“立皇孙,最便与殿下行事,一则,可辈分压制,二则,皇孙年幼,需良臣辅佐,陛下忌讳世家坐大,诸王又各有谋算,殿下便成了这独一无二之人。”卫秀早已看透形势,分析起来,就似一眼望到了十年以后的朝局一般。
她所言字字句句,便如将十年后的朝局再现在濮阳面前。濮阳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若非这些日子相处,并未发觉任何不对,她几乎要以为先生也与她一般,是来自十一年后。
她愈加痛惜,如此大才,又是美人,更要紧的是她喜欢,可为何就不肯做她的驸马。
濮阳深吸一口气,道:“若是长孙位稳,欲诛我以掌权柄,当如何行事?”
“那就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卫秀断然道,眸光凛冽。
但说罢,她又似笑非笑地望向濮阳,轻易便许诺道:“殿下放心,我在一日,必护殿下一日周全。”
她这轻松的模样,落入濮阳眼中,不知为何,竟与上一世最后一幕重合起来,那双一贯无悲无喜的双眸填满了黑沉沉的怒意,她那声绝望的嘶喊,惊痛的面容,一点一点与眼前的卫秀贴合。
濮阳脱口道:“若是我死在萧德文手下了呢?”
先生那时如此愤恨,后面是否为她复仇?
她问得急切而直接,就似果真看到了那一幕一般,可那双明朗的眼眸却浮满了茫然。卫秀怔住,她略一思索,若是殿下没了,她的计划便会受阻,可那有什么要紧,她所要的,并不会因此而放弃。
卫秀温柔道:“自是为殿下报仇。”萧德文、赵王、晋王……一个都别想活着,而大魏,也要历二世而亡,那之后呢?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卫秀的目光愈加轻柔,落在濮阳身上,坦然而忠诚:“主辱臣死,主死,臣自然也要相随。复仇之后,我便入黄泉,陪伴殿下,如何?”
第39章
年轻的帝王形容憔悴,他接过大臣呈上的一道奏疏,枯黄的面色霎时间变得怔愣:“卫先生投赵?”
不及大臣回答,惊惧爬满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手像脱了力,奏疏滑落在地:“是不是看错了?卫先生怎会投赵?这与他有什么好处?”
他说罢,就似找到了主心骨,豁然站起,瞪视着那大臣,口中不知是自语还是企图得到赞同:“他已扶朕登基,要什么得不到?再投赵王也没有更多好处,何必行此荒唐之事。”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大臣忙点头应和:“确实想不通,卫先生如此淡泊名利的一个人,连丞相之位都可拱手让人,他辅佐赵王,又图什么?”
大臣显出疑惑之色,可显然,此时已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可陛下,卫先生确实投赵了!濮阳大长公主去后,赵晋各地,陆续举起反旗,打着陛下杀害亲长、不贤不仁的旗号。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如何平叛才是!”
大臣义正言辞,苦口婆心,皇帝却似失了魂,愣愣地道:“莫非是大长公主之死,卫先生恨上了朕……”
从来没有哪一场梦如此真实。
那梦中的场景,就似亲临所见,连梦中人面上的神情都清晰地呈现眼前。濮阳知道这是一个梦,却无论如何都醒不来。
场景飞快转换。
洛阳城墙上,卫秀一身青衫薄衣,手里捧着一柄剑,孤身坐在城头。她身前旗帜倒地,刀箭散落,城墙漆黑一片,是被火焚烧后的场景。依稀之间,这城头上,仿佛还萦绕着无数人的呻吟嘶喊痛苦与绝望。
有一身着铠甲的将军趋步到她身旁。
濮阳从前并未见过此人,他身上溅满了血,血液凝固,由猩红变作了黑红,连脸上都凝着一道血痂。
“卫郎归,洛阳灭。周玘贺先生大仇得报!”将军谈吐利落,言辞中满是崇敬。
听这位将军所言,先生大仇得报,当是如愿了。可她分明是一无所有的神情,没有欢喜,没有畅快,就似连支撑她存活的信念,都已失去。
将军担忧,低声唤道:“先生?咱们该入宫城了。”
卫秀依旧充耳不闻,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她看着前方,洛阳城已不复往昔繁华,遍地伤兵,入目焦土,谁能想到,不久之前,这还是一片百姓安居乐业的乐土。
她极目远望,似是在找寻什么,片刻之后,终于放弃,面上显露出懊悔与追忆。
将军在她身旁陪伴了一阵,但他有要务在身,过了一会,便被士兵来请走。
卫秀只剩一个人了,寒风吹鼓,袍袖灌风隆起,她惯来齐整的发丝凌乱,整个人都失去了神气,枯槁起来,就如垂暮老人。濮阳看得心酸,却什么都做不了。
须臾,卫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她右手握上剑柄,慢慢地ch-ou了出来,剑刃锋芒,泛着森寒的银光。
她喃喃自语:“如愿以偿,却未感快活。一生求索,却万事成空。倘使我早到一步……”
说到后面她语不成声,一滴泪从干枯的眼眶滑下,洒落衣襟,她举起剑,横在颈边,神情是死一般的木然,她合上眼,喃喃道:“便以此命偿还殿下。”
话音一落,血溅城头。
浓郁的血雾弥漫,仿佛连濮阳的瞳仁都染上了卫秀的鲜血,那血是滚烫的,再过不了多久,便会随着她的生命逝去而冷却。
濮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声绝望的嘶吼堵在喉咙,她忘了这只是一场梦,在剑割断先生颈项的那一刻,天空仿佛y-in沉沉地压下来,她只觉得她的魂魄都要随着先生这一剑破散,她拼命地想要惊叫。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轻柔而焦急的叫唤。
濮阳猛然睁眼,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前方。
“殿下可是魇着了?”
濮阳僵硬地扭头,看向这发出声音的人。
是她的侍女。
她醒过来了。
那是一场梦。
悬起的心终于回落,濮阳无力地舒出口气,从睡梦中醒来的身体又渐渐鲜活起来,她满怀庆幸。那梦逼真极了,她像是旁观者,又像参与其中。先生自刎,那血就像溅在了她脸上。她一面示意殿中侍女皆退下,一面下意识地反手抚摸脸庞,结果,触手s-hi润,都是泪水。
濮阳只觉遍体生寒。
隔日便是初一,皇帝甩诸王、大臣往圜丘祭天,濮阳便无事在府中。
她令人去盯着东海郡王府,又计划安排人进去,将萧德文盯紧了。
此事并不大费力,谁能想到皇长孙一丧父的九岁郡王便有人顾忌,府中防范定不会太过森严。濮阳这大半年也收拢了不少人,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且她还记得萧德文身边那几个得用的内侍,也可试探着接触一二。
这一事花了她大半日功夫,从昨夜那梦醒来,濮阳便不安心,到此时仍是堵闷得慌。
梦中所见,应当是上一世她死之后的情势。
先生昨夜所言,与梦中情景相合。全然是言行一致的。濮阳从邙山上见到卫秀起,便知她就是十二年后的那位卫先生。但却从未如此时,那么鲜明深刻地感受到,她与十二年后的她,是同一人。
但濮阳却莫名的不是滋味起来,当时听闻先生说,会入黄泉,与她相伴,她触动不已,颇觉得甜蜜,兴许先生对她,也不是全然无意。不然,为何许下生死相随之诺
可当真在梦中见先生挥剑自刎,她又觉得,她一人在下面也无妨,何必误先生x-ing命。
这么一想,濮阳就想见卫秀,以前觉得喜欢,先生对她无心,她固羞恼生气,也能暂按下私情,将大业放在前面,徐徐图之,但经这一梦,濮阳就对卫秀有了势在必得之心。
与此同时,濮阳的心中就像有万千蚂蚁齐挠一般,她想知道先生为何要为她做到那等地步?饮鸩前来相救,迟了一步,已尽到心意,她也从没有怪过她来迟一步,毕竟她们分属不同阵营。可后面她为何投赵?可是因为她所写手书,是送去赵地的?又为何在大仇得报后自尽?她最后一句所言的殿下可是指她?
上一世,先生也确实常称她殿下,早一步,说的似乎也确是她饮鸩之事。
但她们那时并没有多少往来,更没有今生的主从之份。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有什么她未曾留意?
濮阳她偏生又急于求解,可这些疑问,皆无处可解。
快步到小院,结果卫秀不在,院中仆役上前回话,说是先生今日出门去了。
濮阳看了看天色,见已近黄昏,干脆便在小院等卫秀回来。
这一等一直到晚膳前。
冬日昼短夜长,申时未过,天就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