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大臣们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不少人皆以为他是以自己腿脚不好,不能行走而自卑,不愿现与人前,故而,他纵有什么计谋,也多半直接呈献萧德文,而非在庙堂上,当众提出。可濮阳知道,并非如此,他那般心志坚毅之人,是不会因身上的缺陷便看低自己的。
清风习习,竹叶潇潇,一株株青竹遍植山林,修长挺拔的枝杆,四季常青。
竹林清幽,那坐与轮椅上的人仿佛与这竹林融为了一体,潇潇如月,濯濯如柳。
濮阳停步在原地,握紧了婢子搀扶她的手。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她仍是一眼就认出卫秀来了。她使人京里京外苦寻半月无果,却不知,他就在此地,安然隐逸。
卫秀似乎还不知有客来,他坐在那,静静地看着他身前的仆役执一锄头掘土。
清风吹拂,将濮阳唤醒,她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忙理了理心绪,手劲松开,对着手上吃疼、不解地看向她的婢子微微一笑,而后继续前行。
她缓步过去,木屐踏在竹叶上,带起轻微的声响,卫秀听到了,转过头来,像是早知来者何人,他无丝毫意外,待到濮阳走到近处,方不疾不徐道:“奈何足下有伤,不然,便可尝尝这美酒了。”
仆役专注掘土,终于从土中起出一坛子酒来,他放下锄头,将酒奉于郎君。
卫秀接过坛子,将封泥拍了去,然后启开封口,一阵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一杯酒而已,喝与不喝有何差别?濮阳原做这般想,然眼下忽闻美酒清香,她竟也遗憾起来。卫秀善酿酒,前世萧德文登基后,不少世族皆以得他一坛亲手酿就的美酒为荣,可她却从不曾尝过。
得了酒,卫秀便将酒抱在怀里,仆役推着他往回走。他们速度不快,恰好与濮阳的步速不相上下。濮阳让婢子搀着,走在轮椅旁,一面走,一面思索。
宫廷之人,最擅演戏。于卫秀而言,他们是初次见面,濮阳自然不会漏出端倪。她便称他为先生:“确实可惜,可我总有好的一日,先生不妨告与姓名,待我伤好,再来叨扰。”
问姓名,是为拉近距离。前世交恶是情势所趋,如今重生了,又知卫秀有大才,濮阳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必得设法得到他才行。
那酒坛刚从底下起出,坛身还附着泥土,卫秀丝毫不以为意,怀抱着酒坛,分明不是什么高雅的动作,却叫他做得坦荡风流。闻濮阳相问,他淡淡一笑道:“敝姓卫,名秀,字仲濛。”
举止随x-ing,言辞坦荡,一派名士风范。濮阳上一世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就是他,细数时日,他们其实只有大半月不见,但眼下细细观察,竟有一种穿越了重重岁月的沧桑感,这是年轻了十二岁的卫秀,他已风采初具,却因年岁尚浅,要秀雅得多。
既然年轻秀雅的多,应当……也易糊弄些吧?濮阳暗暗想道。
竹林与草庐不远,若是寻常,走上片刻也就到了,奈何濮阳有伤在身,走不得太快,稍稍扯动,又疼得厉害,短短几步,竟走了一刻。
卫秀也不急,与她一般慢慢行进。
到草庐,他看了看濮阳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便引她去了书斋,指着满屋书籍道:“山中寂寥,足下若觉苦闷,可来此处读书。”
书籍是难得之物,传播之道十分闭塞,只靠借阅手抄。世家得一孤本,便是千金不易,只与家中子弟学习。若是平民,终其一生都不知书本长什么样的,也大有人在。
濮阳扶着婢子的手,走近了细观,那书柜中一本本整齐叠放,有一些还是竹简,一卷一卷,摆放得齐整有序,光从这纤尘不染、一丝不苟的放置便可看出主人必是爱书之人。
她转头看向卫秀,笑道:“先生慷慨,我先就此谢过。”
卫秀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令人推着他走了。
濮阳看得出来,他是在与她维持疏离,待她伤好,便送她走,之后便再无交集了。若非与他打过交道,她必会以为这是山中隐士,不喜人搅扰。
她看着卫秀走远,回头环视这满室书籍,而后将手边的书册取出,这是一篇经义,论天下将以何为终。
天下三分已有八十年,这八十年来三国间纷争不断,战乱不休,却始终未分高下,到十八年前,北方出现内乱,今上篡位,魏代周而立,其他两国国内也各有纷乱,三国间的征战便少了,直到而今,竟仿佛天下裂土成三,君主们就此算了,无人再想一统九州了。
这篇经义持的就是这一观点。眼下许多人,乃至朝中大臣皆以为如此。这篇经义用语犀利,文风倜傥,其所论述之事,更是主流之声,算得上佳作。
腐朽。濮阳心道,读完全篇,又见末处有一行小字注释,那行小字只有三字,写着:“归于一。”
这书是卫秀的,上面注释自然也出自卫秀之手。
又见手中这篇经义纸张簇新,再对比边上其他书册或纸张泛黄,或边角毛糙,常被人翻阅,她手中的这一篇应当是只看过一回,就被束之高阁了。
再看了眼末尾“归于一”三字,卫秀的观点与写这篇经义的人的观点截然相反,他认为,天下三分最终必然归于一处。
濮阳浅笑起来,不想在这天下大势上,她竟与卫秀,所见略同。
她偏过头想了想,把经义放回原处,照着它本来的样子,齐整放置,而后,便扶着婢子的手回去了。
隔日,她又至书斋,翻了几本,看的却不是书中原有的内容,而是主人的注释。她身上有伤,坐不久,只草草翻了几本。但见微知著,看过几段,便足以使她从细微处了解卫秀了。
但凡明君多半惜才。
本朝建国至今不过十八载。皇帝萧懿原是前朝的魏王,后待时机成熟,篡位自立,贬前朝天子为汝y-in王,软禁京中。萧懿以臣逐君得来的皇位,名声便不好,天下间有一些贤人不愿为他效力,或隐居山林,或终日纵酒,不与朝堂往来。萧懿能得皇位,固然有父兄经营,更是他本人心机深沉,擅于忍耐。这些名士不愿为他效力,他不但不怪罪,反倒礼敬有加,三番四次,下诏征辟。长此以往,便搏一个宽容大度的声名。
皇帝能忍耐至此,放任那几个对新朝不满不肯出仕的贞士,是为搏个宽厚的好名声,更因那几个着实大才,他存了一线希望,终有一日,要收拢他们。换一个无能之辈,敢当众大放厥词,皇帝就算碍着名声不当场诛杀,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诸王公主之中,濮阳最似皇帝,皇帝也因她懂事聪明,爱宠着她,多年耳濡目染,濮阳行事越来越似皇帝,皇帝也越来越看重她,常拿一些朝政与她讨论。濮阳天资出众,皇帝每与她言,她必有反馈,但凡评论,也必言之有物。皇帝曾当众感慨:“吾有诸子,不及一女。”
上一世时,濮阳极是不服她那几位王兄。她幼时与诸位兄长一同进学,每日只见二郎犯蠢,三郎假笑,四郎遇事必走避,六郎唯恐天下不乱的帮着三郎搅局,当真是无趣极了。等到大了,离了崇文馆,进入朝堂,他们仍是这幅德行,竟无半点进益。
这般知根知底的,想让濮阳服他们,也真是难。
纵是如此,濮阳也知,总有一日,她要对这些兄长中的某一人跪拜称臣,哪怕她瞧不上他,碍着君臣大义,她也只能臣服。
这一认知,常令她迷惘,她本心中是不甘如此的。只是她那时尚年幼,对前程懵懂得很,只知比皇帝更为惜才,欲得贤士辅佐,助她周旋出一隅之地,待到来日皇帝百年,也使她不必任人摆布。
她也确实做到了,阿爹去后,她权倾朝野,新帝亦不得不避她锋芒。可她,仍是死了。
她选错了路,再多心血也是枉然。但濮阳素来不是灰心之人,既走错了路,再择一条新道便是了。然而,新路又岂是好走的,她需有人辅佐。
这便是为何卫秀与她龃龉甚深,她却能容得下他,还极力欲招揽他。濮阳装作不经意地与婢子闲话。前世卫秀虽炙手可热,却无人知晓他是从何而来,家在何处。
“吾观卫先生将将及冠之年,他在此处隐居,已有几载?”
那婢子并未隐瞒,回道:“郎君去年加冠,他在此处,已有六载。”
“他家中可有旁人?独居在此,父母家人便不忧心?”
婢子抿嘴一笑:“婢子去岁方来,郎君私事,并不清楚。”
濮阳抬首瞧她一眼,也不再问。
住了几天,便知此处人并不多,除却卫秀,只两名仆役,三名婢子而已,与坐拥奴婢数百的濮阳而言,这几人,着实不多。她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出入有华盖,起居有侍从,衣锦绣,食珍馐,前后两世,第一次在简陋的草庐中居住,一住还是数日。
但她并不觉得此处有什么不好,虽不及她居住的宫殿奢华,却干净雅致,所需之物,就没有缺过。她来时穿的衣衫被鲜血污了,在昏迷之时就换下了,眼下穿的是新衫,虽不华贵,却很舒适。卫秀不常露面,却也周至,不曾怠慢她。
婢女见她不再问了,便将她方才带来的布囊打开,恭敬道:“衣物钗环皆是小娘子来时穿戴,郎君令婢子交还,您看看可缺了什么。”
濮阳只扫了一眼,衣衫是浅蓝的,簪子等皆是铜制,确实是她昏迷前穿戴的,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片刻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朝布囊看去,只见钗环中有一对耳环,是金制的,上面,还嵌了明珠。
“这些,卫先生都看过了?”她转头看向婢子,问道。
“都看过了。”婢子回道。
濮阳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自数百年前,便有人制定了礼乐。后礼乐完善,这天下是等级分明的,什么人能用什么,穿什么,乃至走哪条路,都是有明文规定,金子饰物是皇家专用的,原为皇帝直系的宗藩可以,有大功得皇帝特许的也可以,旁人若用,便是僭越,为人发觉,是要问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