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楠听见手机声在走廊里嗡嗡地震,不是她自己的。寻着声音望去,只看见周巡揪着头发接起电话,语气是被强行打断的满满不耐。电话里小汪的声音清清楚楚:“师父,主厂房□□已经拆除,排爆组排查过整个水电站,没有其他危险物存在;施广陵押回队里了,顾局亲自坐镇审讯;技术队那边赵茜领着,还在勘察现场,基本是没什么事儿了。就是小周非闹着要去看关队,您那边情况怎么样,大伙儿都挺惦记的,要不——”
周巡二话没说掐断了电话,像突然没了力气似的,撑着膝盖蹲下去。似乎他还是当年那个投在关宏峰手下的小警察,张牙舞爪从外面打了架回来,却被那人冷眼几句话训得灰头土脸。周巡窝在墙角,喃喃地不知道对着高亚楠还是自己说:“他说让我放心,说把施广陵和周舒桐都还我,我信他,可他掉头就是这么解决给我看的。你说老关他,怎么能这样啊?”
四下静得令人发慌。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关宏宇来了。或许是这边情形太过狼狈,那人从回廊转出时,投来的视线明显愣了下,然后他疾跑上前,揽着高亚楠上下摸索:“出什么事了,你伤哪儿了?”高亚楠吞声摇头,目光看着他又看着周巡,最后停在大门上方鲜亮的提示屏上,终于说道,“大哥在里面,腹部两枪,还在抢救。”抓着她双臂的大手蓦地收紧,几乎要把骨头掐断,高亚楠忍不住倒抽冷气。
关宏宇松开她,慢慢转过身子盯着周巡,习惯x_ing扭了扭头,把指节捏得嘎嘣作响。他朝那人逼近,像凶狠的猛兽将猎物步步逼进死角,咬牙逐字挤出低哑却清晰的音节:“周巡,我他么跟你说过什么?”下一瞬,带着风声的拳头便实打实地落那人脸上。周巡被打得连退好几步,却半点声儿都没吭,不知道疼似的任由对方拳脚暴风骤雨般往自己身上招呼。好半响才突然醒过来,扑过去把关宏宇抵在墙上,嘶吼道:“你特么以为我想这样!”
周巡喊完猛将人推开,抬手抹了把嘴角,踉跄退出两步,靠着墙角断断续续地喘起粗气。高亚楠趁机半抱着拦住关宏宇,连声安抚:“宏宇,你冷静点儿,这事儿不能怪周队。”混乱中却听抢救室房门开启,巡回护士站在屋内柳眉倒树:“都安静点儿,不知道病人还在抢救吗!”说完片刻也不耽误,反手便将房门再度关紧,阻断里间断续传来的座机电话声:“血库我是三号抢救室,麻烦再备两轮六单位的血浆过来……”
走廊中陷入死般的寂静,关宏宇颓然倚墙站着,哑声问:“怎么回事儿?”高亚楠披散着长发,头绳不知何时掉的,只能用手把多余碎发别进耳后,尽量客观简省地概括道:“施广陵的同伙要炸水电站,没办法,大哥只能借当人质的机会,硬抢下□□。”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关宏宇,“我一路都在车里,大哥那会儿糊涂了,拉着我说:宏宇,对不起。关宏宇你听我说,不管大哥今天能不能出来,他都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关宏宇双眼红得吓人,脑中浑沌地想:关宏峰你特么就是个混蛋,有本事你拿这话当面告诉我!他心里恨得发狠,却不知道该找谁出气。关宏峰只不过比他早出生几分钟,从小端着当哥哥的架子教训他,就没讲过半句道歉的话,这时候又说的哪门子对不起?是对不起当初让他出来赚钱补贴家用,对不起后来亲手抓他倒卖盗版音像制品,对不起2.13案陷害他被全国通缉不得与妻儿相见,还是对不起不顾他的感受不要命似的往枪口上撞?到底谁对不起谁呢,关宏宇想,他俩是同卵的双胞胎,打从娘胎里就纠缠不清了。
关宏峰心思重,有些东西埋在心底,从来就没忘记过,其实关宏宇都知道。当初母亲病重,他们兄弟俩人,一个刑警一个武警,挣得都是死工资,根本负担不起昂贵的医疗费用。当时自己怎么说的来着,关宏宇想他好像是说:哥,你可是市里的种子选手,这么不干太可惜了,反正当兵到岁数也得退役,不如我早点儿下来挣钱,你照顾咱妈!那时候关宏峰嗓音沙哑地跟他说:宏宇,我再想想办法。他扭着脖子没出声,隔天就故意违反纪律被开出了部队。
关宏峰是半个月后才知道消息的,揪着衣领把他抵在墙上,眼神简直像要吃人。那时候他没还手,还满脑子天马行空地想,他亲哥武力可真弱,就这么副模范警察的模样,要出来混还不得让人cao心死。关宏宇从来就不是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不当武警虽然可惜,可三教九流来钱也快,起码有余力给妈供个安静的单人病房,他心里还挺嘚瑟的。后来也是自己贪心踩过了线儿,让那照镜子似的哥亲手逮回队里,当时支队的人怎么看他哥俩关宏宇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候自己突然觉得委屈,想他哥这辈子大概是再看不起他了。
再后来母亲病重,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讲:“说是弟弟啊,其实你才比他晚出生了那么几分钟,所以小宇,你要照顾好他呀!”可又能如何,就像他俩没能留住妈那样,几乎走上两条道路的兄弟,只能眼看着彼此越来越远,直到2.13灭门案震惊津港。过去的那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关宏宇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时关宏峰面前是藏在黑暗里的罪犯,背后是想要守护在光明下的所有人,他只能堵上亲情放手一搏,无论成功或者失败,他已经竭尽全力。
关宏峰到底还是赢了,赢了个一无所有。他带着出任务的女警再没回来,他刚跟女儿握手言和的同事做了替死鬼,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扯着领口吼“你还是人吗”,他搭档十五年的半拉徒弟弹着烟说“我居然没交下你这个朋友”。记得案子彻底告破的那个晚上,大家出去聚餐,关宏峰很早就撤了,他们还只当是老干部生物钟发作,谁都没有在意。
关宏宇不敢去想,那时候关宏峰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大家共同迈过了泥沼,却没料到领着他们走出去的人,自己陷进了那片黑暗。他们以为相互原谅就可以回到从前,不想那人都看在眼里,唯独不敢伸手去接,就像阳光下吹泡泡的孩童,只能远远看着那些个五光十色。关宏宇想,枪响的时候他哥心里大概是平静的,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拼上这条命,就当是偿了心债。可他只想亲口告诉关宏峰,你什么都不欠,只欠跟我们一起走下去的承诺。
远天隐约泛起鱼肚白,抢救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三个人茫然抬头,只看见当中走出的医生嘴唇张合,不高不低的声音响起,却仿佛隔着千万吨江水,慢了好几拍,才终于反馈回大脑。医生说:“手术进行的非常顺利,目前伤者生命体征平稳,但大量输血后,还需要继续观察是否有其他并发症出现。”两个大男人还怔愣着,高亚楠腿弯一软,就势蹲坐下来,她知道关宏峰终归是关宏峰,到底没踏进那道鬼门关里。
第12章 (十二)
关宏峰在ICU里躺了七天,期间两度心脏骤停。病危通知书签得关宏宇脸色发青,他透过探视窗玻璃,看那个与自己翻模般相似的人,就那么浑身c-h-a满管子,了无生机地安静躺着,心里难受得想要撞墙。关宏宇知道,他哥真的是太累了,他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人面容,嘴唇翕动着,无声说道:哥,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们都等着你,只要你别忘记醒过来。
那时候所有人都怕关宏峰挺不下去,唯独关宏宇不信邪,每天雷打不动地守在重症监护室外,好像要弥补那些兄弟俩过去挥霍的时光。所幸苍天有眼,关宏峰到底还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观察期。转入普通病房那天,周巡主动给高亚楠批了假,好让这对夫妻有时间轮流照看孩子和关宏峰,他本人更是不得了,带着周舒桐和小汪,每天往病房跑得比签到还勤。刘音和崔虎也得空就来溜达两趟,调头把最新情况汇报给不便露面的林嘉茵。探望的鲜花和果篮桌面放不下,从阳台直堆到床底,看得医生护士啧啧称叹,差点儿以为遇见了哪路明星。
只可惜关宏峰还不能正常进食,甚至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大部分时间他都昏沉睡着,偶尔睁开眼,目光却没焦点,很快便再次安安静静地睡去。关宏宇急得敲破了值班室大门,每天八百遍地问人怎么还不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得到的回答倒跟高亚楠说的没差:病人身体太虚,等慢慢恢复过来,应该就会好转。关宏宇当时满口好好好是是是,掉头照去砸门不误,医生护士拿他没辙,最后还是高亚楠扯着耳朵凶他:别打你哥的幌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想勾搭人家漂亮小护士了?关宏宇表示天地良心,自己简直比老虎还冤。
关宏峰彻底醒来是在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周围静得听不见半点儿声息,只有心电监护仪在床头规律而从容地滴滴响着。单人病房里灯火通明,他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想抬手遮遮光,却发现手背的流质针头还连着输液瓶,余下完好的那只被某个小狼狗压在胳膊下,已经麻得没有知觉。那人想必是累很了,衣服胡乱扔在椅背上,就穿着件黑色背心,满头乱发软趴趴地贴着头皮,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倒也睡得正熟。
伤口的强烈痛楚渐次在躯体上复苏,关宏峰忍不住皱眉,尝试着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但到底没忍心惊动那睡着的人,只尽量小幅度地扭过头。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的近在咫尺的脑袋,手里触感绵密细滑得像摸着段苏绣,跟小时候没有半点儿分别。关宏峰想起那时两人还留着标准的西瓜头,但男孩儿天生争强好胜的自尊心,已经让他们开始抗拒所有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亲近,可自己总是个例外。
每次关宏宇在外面打了架不敢让爸妈知道,或者被老师叫家长回来挨了揍,他看着亲弟弟怂兮兮的模样,总是板起脸,摆出副长兄如父的架势先教训一通,然后终于装不下去,便揉揉那跟他像得要命的脑袋,问严重吗,用不用上点儿药。再大些,外人见他哥俩,总语带羡慕地说他们真是教科书式的兄友弟恭。可连关宏峰自己都忘了,他们到底是生来如此,还是单纯的习惯了——毕竟父亲牺牲的早,母亲一个人,确实不容易——从小他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不管在外面还是家里,其实他都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被宠坏的哥哥。
关宏峰想要叹气,却忍着没开口,只那双眼睛愈发深沉得像无边无际的夜。或许双胞胎兄弟间总多少有点儿心灵感应,关宏宇到底是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揉眼,还不忘拍着他被子叨咕:“哥,没事儿,灯亮着呢,睡吧。”说完脑子才转过弯来,双眼蓦地睁大,一激灵弹坐起来,就差没直扑上去,语气里溢出炸开花儿般的惊喜,“哥哥哥,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