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施广陵比王志革还疯。他杀出租司机,杀便利店小老板,甚至不放过任何可能认出他来,向警方举报其行踪的路人。他不在乎手上有几条人命,甚至比大部分刑警都更通晓警方的手段——真正危险的亡命之徒。将近半个月,长丰支队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却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倒是不断有无辜市民丧命。警队捂不住了,消息经媒体传播,一时人人自危。
上面来电把顾海潮好个臭骂,限他三天内将人按住,不然脱衣服走人;顾海潮转头跟周巡拍了桌子,让他能干干不能干快滚;周巡回支队发了通飙,开车绕着高架桥转了三圈,最后到底还是调头去了关宏峰家。周巡是真扛不住了,施广陵在当地肯定还有落脚地和接应人,津港哪儿有哨点哪儿有监控他心里门儿清,指着这点儿监控和搜查,除了被他牵着鼻子跑,根本抢不到半点儿主动。别说三天拿人回来,就是再给三十天都够呛摸清对方的路数。
周巡把车开进和光小区,远远看见关宏宇站在楼下。那人显然也是刚到,目光瞥见他,脸上的阳关灿烂立时变成晴转多云,不等打个招呼,劈头就道:“我说周巡,要是为案子的事,就别上楼了,我不答应。”周巡本来就窝着火,一听这话登时炸了:“关宏宇,你他么别蹬鼻子上脸,我来是找你哥,进不进得了门儿,你说了可不算!”
除了在他亲哥面前,关宏宇何时做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出气筒,当场就杠上了:“是,我说了是不算,但我就是不同意。”说着顿了顿声,挑衅地看着周巡,“你要想找我哥,行啊,先过我这关。”周巡简直要跳起来骂娘:“你特么知不知道,2.13案的主犯回来了,就在津港大开杀戒,你在这儿多耽误一分钟都可能多死一个人!”
关宏宇捏着手冷笑:“怎么着,长丰支队没有我哥还破不了案抓不了人了?你也给我听清楚了周巡,我哥现在不是警察,也不是你们什么顾问,他就是个病人!”关宏宇说着红了眼,突然替他哥觉得委屈,“当初不用人的时候,我哥才不过失联半天,你们连人都不找就发协查通报,给过他半点儿信任吗?这会儿用着他了,又开始扯什么正义公理,牺牲奉献,你们公安办事儿可真厚道。周巡,今天来的要不是你,我非动手揍死他!”
周巡自己也是满肚子苦水没处倒,当初灭门案出来,他稀里糊涂到了现场才知道自己的羊让人连窝儿端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十五年来亦师亦友的领路人就怼了领导撂挑子不干了,扔下偌大个支队也不问他答不答应就放他肩上扛着。周巡心说谁特么又体谅过我,再看着关宏宇,更恨得直咬后槽牙:靠,这话没法谈了,能动手还是直接动手吧!
按说到这地步,两人不敞开打一场是没可能善了。不过到底没打起来,也无非因为那时候有个人走下楼,乌黑风衣墨蓝围巾,只那么静静站着,就好像波涛汹涌的大海被压着安定下来,他看着一触即发的两人,声音冷得厉害:“你们都把我当什么了?”然后他转头看向周巡,眼睛深得要命,也亮得要命,他说:“周巡,我可以回支队接这个案子,但我要最高指挥权。”周巡几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颤着声叫了句老关,就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6章 (六)
2.13案主谋在津港出现的第十二天,关宏峰回到警局。顾海潮看着眼前明显憔悴了的后辈,心中五味陈杂,想要说点儿什么,最终却也只是拍拍那人肩头,交出一句沉甸甸地嘱托:“小关啊,这回就全看你的了。”大敌当前,哪有什么时间推心置腹地怀旧,无非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关宏峰嗓音仍旧温和而沉着,仿佛船锚稳稳扎进惊涛骇浪下的海底,同从前任何时候临危受命一样。他说:“顾局,您放心。”简单得甚至不带丝毫修饰。
可是顾海潮知道,关宏峰说出的话还没有做不到的。有他这话放着,长丰支队就有了主心骨,津港市民的安全就有了保障。顾海潮相信,即便已经不再是警察,即便已经不再担着全支队的担子,这个将近二十年的得力下属,也依然不会抛弃他的担当和信念,不会放弃他的原则和底限。关宏峰值得自己交付这样的信任,就像周巡选择毫不犹豫地信任他那样。如果说眼下津港六区五县里还有人可能力挽狂澜,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关宏峰。
于此同时,整个长丰支队正为追逃工作忙得昏天黑地。周巡和关宏峰站在外勤大办公室门口,起初还没人注意,渐渐便有零散的视线黏过来,很快全屋人都停下手头工作,看着现任支队长和他身边熟悉又陌生的那个人。周舒桐率先回过神,打破沉默,声音是掩不住的惊喜与激动:“关老师,您来了?”关宏峰目光转向她,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黄昏暗影下峭楞楞的远山,镇着一方土地,任凭风吹雨打仍岿然不动。
周舒桐猛愣了下,见周巡侧头看着关宏峰,张嘴似要说什么,可不等出声那人已自行开口道:“我是关宏峰。”声调波澜不惊,正如他一贯的风格。说着顿住语句,目光一寸寸扫过全场:“如果还差遣得动大家,那么现在这里听我指挥。”周舒桐看看关宏峰又看看周巡,忽而明白过来,正色应和道:“关老师,您请吩咐!”赵茜跟在她后面接话:“关队,您吩咐吧。”被这两句牵起,屋里顿时应声成片。没错,这才是关宏峰,长丰支队的定海神针。
周巡两周来少有地笑了,拍着关宏峰肩膀道:“行啊老关,我还给你打下手,你就尽管发话!”关宏峰看看他,目光沉了沉,转头先对着赵茜说道:“技术队总结份现有施广陵在津口的活动材料给我,要具体确切的,十分钟内送去法医解剖室。”看眼小汪和周舒桐,又道,“外勤跟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及各港口联系下,拿他们前后十天的班次表,以目的地为基准做个交叉统计。半个小时,交到队长办公室。”说完略顿了顿,这才侧身打量周巡。
周巡让他看得突然有种小学生被检查作业的紧张感,倒抽口气,扭头就冲小汪瞪眼:“听见没,麻溜的啊!”食物链底端汪自然知道自己又成了转移注意力的靶子,瞅着不备冲周舒桐使个眼色,应得那叫个心不甘情不愿,小姑娘抿嘴笑笑,赶紧跟着出门去了。周巡这时才又回过头,冲着关宏峰笑成个人畜无害的小猎狗:“老关,还有什么吩咐不?”
关宏峰微微眯眼敛着目光:“施广陵的案卷和支队近十天行动报告给我份,另外重新筛查老施的社会关系,凡跟客运渠道相关的,着重排查。至于他手下用过的线人,你想办法给我挖出来。”周巡下意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又皱眉道:“老关,现在人可都撒出去了,不够用啊!”关宏峰摸摸下巴,眸色更深几分:“你把人撒在哪儿了?”
周巡掰指头数给他看:“现在市民三死两伤,一个在自家铺子里,两个黑车司机,还有俩倒霉路人。三处抛尸地点,两条不完全的活动轨迹,画出来的心理安全范围都有交管局和咱们的人配合检查,加上在各处客货运输线设卡监控,还有些人都认不清就瞎举报的,我真是快成光杆司令了!”关宏峰曲指在臂弯上敲了两下,掂量稍许,摘下手套放进兜里:“正好都撤回来。除了查社会关系的跟上,其余人两组轮班,先让他们先歇着吧。”
关宏峰语气镇定,周巡却在旁边听得傻了眼。即便刚毕业的实习生都知道,追逃第一步就是严控各要道关口,防止嫌犯逃出辖区,然后再根据其最后出现的地点,搜索其可能的藏身处与逃跑路线,直到锁定嫌疑人确切行迹。如今关宏峰一上来就要撤了这头大半布防,相当于将警方本来就不够严实的网眼儿又放松两圈儿,周巡相信关宏峰这么做自有他的打算,可就真不怕网口开这么大跑了施广陵这条老鲶鱼吗?他替关宏峰捏把汗。
关宏峰却只是拿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似乎早就料准他心里打的算盘,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到现在你人摸着了?”“没啊。”周巡叫他这句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不明摆着么,我要知道施广陵在哪儿还用劳您大驾?却听关宏峰接着道:“布控十二天没摸着人影,再布控二十天也没用,施广陵就没有心理安全区,整个津港都是他的舒适范围。”
周巡到底反应不慢,听他提点登时明白过来。要说施广陵在津港几十年,也是从一线刑警摸爬滚打过来的,太清楚警方那点儿套路和手段。眼下关宏峰的意思非常明确,广撒网抓不住他,恰恰相反,这人深知警方的惯x_ing思维,反而会刻意避开这些警力摸排的重灾区,与其耗费人力物力在这里,不如先收缩力量以逸待劳,等看准目标再重拳出击。周巡心里暗骂自己蠢得可以,怎么脑子就没早转过来,无怪乎撒下那么多人都够不着老狐狸的影子。
可话又说回来,这法子到底还是在赌,如今施广陵人搁哪地儿窝着都不知道,一旦戒备松懈下来,说不准更给他创造了脱逃的机会。周巡盯着关宏峰半张没疤的侧脸,到底忍不住提醒道:“老关,你这可太冒险了吧?”倒不是怕出岔子担责任脱衣服,就是看不得施广陵有半点儿逍遥法外的可能。关宏峰扭头瞧他:“你是第一天认识施广陵?”周巡心说得了,这又是要怼人的节奏,赶紧捋顺刘海儿站好听训。倒难得关宏峰口下留情:“他清楚津港公安系统,熟知你甚至我,如果不能拿准他是什么人,提前做出预判,这局就没得搏。”
周巡心想也是,施广陵没成嫌犯那会儿,这张脸搁公安系统里也少有不认得的,正常的机场车站,他连安检都过不了。可换句话说,即便如此这家伙也在津港藏了十二天,只要他接下来不犯蠢,警察就抓不着他。这话关宏峰没直接说出来,着实是给周巡留了支队长的面子。周巡彻底心服口服:“成,我去安排。”顿顿声,又回身补上句,“我就想不明白了,施广陵要真跑不出去,搁津港老实趴着就算了,他这闹得满城风雨,能落什么好啊?”
关宏峰没说话,但是周巡知道,他这会儿肯定也想起了王志革。那时候王志革被幕后胁迫,连杀三人打回马枪摆了支队一道,如今施广陵这么闹腾自然有其目的,莫非上面还有更大的头儿,或者他手里还留着什么牌?不过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周巡双手抄兜皱了皱眉,就听关宏峰问道:“长丰支队现在能联系到多少线人?”他总归也是把好手,答得利索:“我这儿有数的,百十号吧,海港区叫上老赵还能再划拉捞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