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涯放慢了脚步,右手按着胸口,直勾勾望着门洞前方的石制照壁,那用作遮蔽的偌大照壁,只刻了闻名于世的书法圣手柳云宴的真迹——“学海无涯”。
有一次,林长照跟在他们几人后面穿过门洞,却停在照壁前,低声叹息:“学海无涯……此情如苦海,无边亦无涯。”那时候,孟时涯对他的感叹不屑一顾,直到同朝为官,满腔情意倾覆在林长照身上,才知道那句“此情如苦海”说得有多深情。
只是,悔之已晚。
孟时涯呆呆地站在照壁前,仿佛看到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回转身来,一袭天青色的长衫,笑意浅浅,带了几分羞怯,总是苍白的嘴唇微启,似乎在唤他“潮音”……
“明见……”孟时涯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那少年的胳膊。
“孟兄!孟兄?”有人使劲推了他一把,声音大了些许,“孟时涯!”
孟时涯从恍惚中醒来,看清眼前人,认出他是曾同年中进士,后来做了谏议大夫的陆元秦。
陆元秦素来不苟言笑,但每每到辩论之术,总与孟时涯不相上下,也是国子监的出众人物。陆元秦出身不甚高,又不喜李恒一众的为人,是以对跟李恒来往甚密的孟时涯也没甚么好脸色。孟时涯记起皇榜初揭,李恒等人拉着他要去折柳台庆祝,陆元秦在一旁劝了句“与污同流,终成腐朽,心术不正,大器难成”。
“你还笑得出来!国子监都在传,你差点儿打死了人!这可是真的?”陆元秦拍了拍他肩膀,看他犹在发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懊恼,“孟时涯,你可曾想过此举的后果?平南王跋扈,京兆尹也不是好相与的,就算你有缘由,只怕也不好收拾!一肚子的学问,你用在天牢里作诗吗?”
孟时涯不由得笑出了声,见陆元秦瞪大了眼睛就要发火,才止住笑,像方才对待李瑛那般,躬身一礼,诚心诚意地致谢:“潮音三生有幸,得陆兄指点,感激在心,必不忘怀!”
言罢,吁了口气,抬脚绕过照壁,顺着长廊直往学舍而去。
他身后,陆元秦摸不着头脑,拧着眉头转头来看:“什么意思?潮音?你什么时候取了字?喂!喂……”
孟时涯走得飞快,转眼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往学舍的深处而去。
学舍有闻风、听雨、松照、竹涛四处院落,竹涛院在最深处,院中有百株绿竹,幽静清雅,孟时涯前世偶尔去院中竹亭下饮茶,也才知晓林长照住在竹涛院癸字号房,窗外正对着绿竹,还能望见竹亭。
所谓四个院落,其实并无墙垣,不过是用假山林木隔开罢了。路不算宽,铺着鹅卵石,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趣。此时此刻,孟时涯只恨这路太过曲折,又深觉这路太短。
他放慢脚步,环顾四周,毫不在意他人讶异的眼神,然又有几分茫然无措。
孟时涯一颗心跳得厉害,有些受不住,到了竹涛院,扶着刻了“竹涛”二字的石碑站定,低着头,吸气又吐气,握拳又松开,几番挣扎,终于忍不住随手抓住路过的一人。
“竹涛院……可有一个叫明见,不,叫林长照的学子?”
“林长照?哦,是那个从通州来的?”
孟时涯呼吸几近停息。他手上用力,被他抓住的学子忍不住叫痛,懊恼地瞪过来。孟时涯慌不迭松手,然没有让开,压抑着迫切,追问:“……他,他住在癸字号房?”
“应该是。”那学子有点儿怕了他的神情,急忙忙逃走了。
孟时涯腿软,靠着石碑才没有跌倒。他笑了一下,右手握拳放在唇边,遮去了嘴角流露出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异音调。半晌之后,他站稳了身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沿着两排翠竹之间的石径往里而去。
林长照,明见……他的明见。
他就要与明见重逢了。
物是人非
竹涛院癸字号房有三个房间,住了十二个学子,但不见林长照的身影。
林长照确是住在这里,他那几件破旧却整洁的衣衫在,留有他字迹的书册在,他那珍之如宝的砚台也在,只他本人不在。
孟时涯提起来的心又掉了回去。踏出癸字号房房门时,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若非扶着门框,定要跌破了相。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时涯的学子们都愣住了神,想到方才这位大才子撞门而入的失礼之举,和他二话不说乱翻东西的狂妄�c-h-a��,还有他四顾张望失魂落魄的神情,俱是难以相信。
“明见……”孟时涯喃喃低语,心中难受万分,恨不得痛哭一场。他想大声喊林长照,可那几个字到了嘴边,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他害怕。
他怕看到林长照。他更怕林长照看到他。他怕林长照对他投来疏离冷淡的目光,更怕林长照问他姓甚名谁。
那天,也是个杏花怒放的日子。林长照靠着他的肩头,却紧闭双目不肯多看他一眼,还对他说……唯愿来世,素不相识。
孟时涯低着头,孤独无助。
孟时涯重新活了过来,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可对林长照来说,没什么前世,他只有这辈子。林长照这辈子还不曾见过孟时涯,他不知道孟时涯对他早已情根深种。
到底是陌路人。
可终究,不甘心。
孟时涯忽的转身,穿过竹林直奔竹亭。
他竟忘了推开窗子往外看,林长照书案对着的窗户外,就是竹亭啊。或许,林长照就在竹亭里看书?明见是个书呆子,片刻离不得书册,偏偏爱躲在僻静处读书……
竹亭近了,孟时涯的脚步也停了。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单薄瘦弱,一袭天青色的长衫,许是自幼吃得粗野,一头发丝偏干枯泛黄,个头不算低然也不高,束腰的衣带紧了些,衬得那腰肢越发纤瘦,几乎与寻常女子无异。
那是林长照,字明见,今年方十七岁。
孟时涯眼眶湿润,正欲上前,坐在凉亭里木桩上的人起了身,两手扶住了林长照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那人与林长照身影微动,双双�c-h-a��了面容。
晴天霹雳打下来一般,惊得孟时涯失了神魂。
林长照腼腆一笑,对身边的男子甚是亲近。他抬起头,望着那男子的脸庞,满目的温情。
那男子,正是……贺之照。
林长照前世嫁给了贺之照,以男妻的身份。到死,他都是贺之照的男妻。林长照的墓碑上,“吾妻林氏长照之墓”的落款也是贺之照。
“贺大人,昨日……多谢了。学生急着赶路,怕晚了学舍房子不够住人,饿了两顿,差点儿晕倒在国子监大门外……”
“一碗白粥,不算什么。只是大夫说了,你身子太弱,得吃点儿好的补一补。”
“可是……实不相瞒,学生出身贫寒,身上钱财不多,向来不怎么讲究——”
“国子监有医舍,稍后我给你写个方子,你只管去医舍抓药,交给厨房的人去熬了。放心,医舍有朝廷拨款,学子们不必花费一文钱。”
“有劳大人费心,长照感激不尽。”
“客气。我身为国子监祭酒,若连学子吃住都管不好,只怕要被朝中大臣参奏了。”
“贺大人为国子监劳心费力,是学子们此生有幸。”
林长照与贺之照相视而笑,彼此之间那般熟稔,让孟时涯心如刀割,不敢多看,脚步虚浮地连连后退,退了几步,还是跌坐在了地上。他扶着一竿翠竹,痴傻而笑,笑着笑着眼角便滚出了泪水。
孟时涯知道,前世林长照便是因为那一碗白粥才对他信赖有加,继而对他起了心思的。他也记得,赴任太常寺之后,因贪酒误事,陛下龙颜大怒要重责他,是林长照长跪不起为他求情保住了他性命。那时他�c-h-a��众羞辱过林长照,二人之间早已疏离。他满怀歉意去拜访,林长照只让下人传了话,告诉他……“一饭之恩,今日还尽,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前世,他仗着一碗粥的恩情,享用了林长照无数次的关切依赖,可今生,他连这点儿恩情也讨不到了。
林长照因为一碗粥,便对他倾了心。那丁点儿的温暖,就让他付出了毕生的情意。这一生,他先遇着了贺之照,贺之照不仅给了他一碗白粥,还给了他如此诚挚的关怀……他的情意,只怕要倾注在贺之照身上了吧。
孟时涯欲哭无泪。
想到前世下了朝,贺之照牵着林长照的手离开议政殿,毫不避讳,二人相视而笑之时的情意绵绵,孟时涯便深觉一腔悲愤无处发泄。那股怒火烧得他坐立难安,烧得他失去理智,烧得他几乎发疯!
蓦地,一个清亮带着怯意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公子,您可还好?”
孟时涯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说不上多么俊秀,因着面黄肌瘦的缘故,连清秀都算不得。唯有尖尖的下巴和那双衬得过大了些的双眼格外引人注目。
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年纪的堂堂男儿落泪,林长照诧异万分,愣了半晌,眼眸中带上了几分畏惧,然很快换上了和善的笑意。
林长照伸出双手,试图扶着孟时涯的胳膊,孟时涯恍恍惚惚一把抓住他手掌,臂上用力,半个身子靠在林长照腿上,另一只胳膊就圈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