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大周军资充裕,将士兵卒们都带了冬衣,倒也忍得过去。
孟时涯站在辕门外,左右各列百余名将士,等候使臣的到来。
他以为林长照是坐着马车来的,没想到那个体弱多病的人儿竟然骑着高头大马,就这么进入了他的眼帘。要不是林长照裹着厚厚的大氅,孟时涯一定会冲上去把他抱下来,不管不顾地搂在怀里。
林长照翻身下马,动作看似非常利落,但只有孟时涯看得出来,林长照在马背上早就累得腰背酸软,两腿也发麻了。
“孟将军,别来无恙。”林长照站在他面前,拱手一笑,眼眸里亮晶晶的,带着无尽的暖意。
孟时涯心中翻滚如波涛。他静静地凝视面前这个又瘦了一些的年轻人,一时有些发怔。这个人啊……怎么时隔两个多月不见,竟让他有一种隔世之感呢?
说起来,当真是隔世。
活了两辈子的他,却还是看不够这张清秀的面孔。
孟时涯终于露出笑容,拱手回礼:“林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他们彼此牵挂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使臣
做是件苦差事,风餐露宿,肩负国之重任,心系君王之期望。与他国唇枪舌剑争抢疆域国土,还不能因为咄咄逼人而导致对方拒绝和谈,破釜沉舟地反抗到底。
林长照在营帐中呆了一下午,把战况和未来的局势事无巨细地全部询问过,饶是如此,也没有确定究竟该让燕国和北姜退让到何等地步。
燕国和北姜如今出于劣势,但到底也是泱泱大国,底子丰厚,若是给逼急了再联手反击,大周的谋划也便全部付诸流水。
孟时涯掀开帘子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碗汤。林长照抬头看了看,微微皱起眉头,把孟时涯给逗笑了。
“不过就是碗姜汤,瞧把你吓得。你这样子要是让北姜使臣知道了,底气一定足起来,要跟你讨价还价的。”
林长照捏着鼻子把姜汤灌进肚子,难受得一张清秀面孔都变了形。孟时涯哈哈大笑,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看着他嚼烂咽进肚子里,俯身在他嘴巴上嘬了一口。
林长照哪里还顾得嘴里的苦涩辛辣?抬手推了孟时涯一把,半是害羞半是生气地坐直了身子。
“军营重地,你也敢胡闹!”
“多日不见,相思难耐嘛!”
孟时涯抿唇而笑,伸手替他把大氅合拢,盖住他双腿,回头从案几下翻出一个手炉,塞在他手里,自己则把地图摊开来,指着边界处给林长照看。
“连山以北三百里如今都在大周治下,虽然良田不多,城池也只有两座,但地势平缓开阔多草地,一来可以将大周牧民迁徙至此,而来若燕国再想侵扰大周,大周也有了缓冲的余地。”
孟时涯将手指移到大周和北姜的界限之处,朗声道:“此处沼泽地绵延数百里,划归大周也无甚助力,对北姜来说弃之亦不可惜,但沼泽中部的益阳关是兵塞要地,若占据此处,可威震北姜,令其不敢再放肆,以我之见,不如将沼泽一分为二,以益阳关为界限。”
林长照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只怕燕国和北姜国主不会轻易答应。”
孟时涯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他满面笑容,意气风发,满目都是傲然之气——“北姜国都就在百里之外,他们的国主若是不答应,那我大周将士就要直指其国都,纵然拼得两败俱伤,也要他北姜国主成为亡国之君。北姜灭了,大周几乎将燕国国土围拢,燕国国主还敢较劲吗?”
是啊,大周在宏泰帝时,对北姜和燕国不够强势,年年被侵扰,年年依赖通州苦撑抗敌,不知多少通州儿郎葬身于栾江之畔。如今,大周将士愿舍身十万人换得江山永固,北姜和燕国却未必有这般的决心。
傍晚时分,传令官来回报,说是送往北姜国都的招降书已经送达,北姜国主已经应允,三日后派遣使臣到大周军营,敬赴和谈。
林长照问起北姜要派何人为使臣,得知不过是从三品的鸿胪寺卿,冷笑一声,把北姜国主的亲笔书信扔到了一旁的书案上,看都没看一眼。
“你再跑一趟,亲自见过北姜国主,告诉他,本官代大周陛下商议和谈之事,没有让北姜国主亲自前来已然给了他足够的面子。他要么另换使臣,要么等着让出都城给我们孟大将军稍作休整之用!”
传令官很快离去。
林长照难掩怒气,小声嘀咕起来:“这个北姜国主是不是以为大周被欺负惯了,以为大周人人心慈手软?要不是看在他一把年纪爱面子,说什么我也得叫他来亲自见我!”
孟时涯搂着他肩膀,朗声大笑:“林大人厉害!他的确年纪大了,咱们得给他留几分薄面。他要是还不愿意妥协,正好让位给他的几个儿子!做个傀儡皇帝,也好过做刀下亡魂吧!”
林长照扭头看向他,了然一笑:“你又用了什么手段?”
孟时涯挑了挑眉,凑在他耳边低语:“……天机不可泄露!”
被他捉弄的林长照抬脚去踹他脚背,被孟时涯一把抱起送入大帐后室,压在床褥间好好亲热了一番,直到晚饭之际才把人收拾妥当带出来。
三日后,北姜丞相带了两名官员、四名侍卫来赴和谈,孟时涯与林长照以接待使臣的礼节将他们迎入帐中,客套了一番,相互介绍过身份,便开始商谈战后之事。
北姜的丞相五十多岁,在朝野三十多年,对北姜国主忠心耿耿,也可谓老奸巨猾。他不提北姜如今的困境,只说先前种种侵扰,都是北姜朝堂上的小人怂恿,如今北姜国主愿与大周交好,已把一干小人贬官。
“自古以来,两国但凡有龃龉,都会联姻以示诚意。北姜的小公主与大周陛下年纪相仿,脾性温厚端庄,我们国主虽然舍不得她远嫁,但若为了两国友好,也希望大周陛下能够将其纳入后宫,纵使不能为后,能让大周陛下感知北姜的诚意,也是好的……”
老丞相陪着笑脸,又把小公主的容貌和对大周陛下的仰慕描绘了一番。
末了又说起北姜的几员大将,能够护送小公主出嫁的有谁谁,能够留在国都随王伴驾的有谁谁。又说北姜立国三百余年,历代国主多么地得民心,定然支持和亲一事。
说来说去,不过是拿北姜还有人尚可一战来说事,不愿一开始就被大周压了一头。
林长照听他说完,淡淡一笑,直言替李云重拒绝了这桩婚事:“大周陛下后宫人虽不多,皇子公主已经有好几个了。吾王勤于政事,从不沉湎美色。贵国的公主,还是另选良缘吧!”
北姜丞相没想到他竟半点儿考虑都没有就给拒绝了,一时间愣在原地,看着他。
“丞相大人,北姜与燕国连年侵扰大周,觊觎我大周水土丰茂,奈何年年连通州都过不去!此番举兵二十万,全军覆没!二十万年轻男儿啊,贵国百姓心里难道不失望吗?本官听闻,北姜南方怨声载道,一来是为北姜横征暴敛,二来则是为北姜国主奢华无度……丞相大人,北姜先祖是如何起家的,您应该也清楚吧?百姓饿着肚子把孩子送上战场,前朝却连连吃败仗,田无人耕,君王却还要继续征战,结果呢?将士们连饭都吃不上,活活饿死在战场——北姜先祖起兵做了皇帝,那这一次,又是哪个姓氏的豪侠为民请命呢?”
一番话,说得北姜丞相哑口无言。
北姜若是只败过这么一次,丞相还能慷慨激辩,奈何北姜从未赢过大周,就算联手燕国,还是落得一败涂地。
联姻不成,只能割让国土。北姜丞相硬生生扛着孟时涯与林长照的左右夹击,与他们吵得面红耳赤,中间还装晕装病拖延时间,这次会谈,谈了整整两天还没有定论。
第二日的傍晚,大雪停了,林长照以赏雪为借口把谈判的地点改在帐外,在寒风中与北姜丞相一同欣赏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上了年纪的丞相冻得浑身打哆嗦,却不得不苦苦支撑,脸上还得带着笑容。
林长照脸庞拢在毛茸茸的狐裘里,意味深长地看向远方,叹道:“认输一次对北姜又有什么妨碍呢?北姜的百姓只会感激你们的国主怜惜将士们,让他们与家人团聚。我大周陛下仁慈,亦不乘胜强取豪夺,不过是要点儿金银作为伤亡将士的抚恤,外加一座�ch-ou��罢了。将来北姜不去靠近那处关隘,我们大周也绝不会越过划定的界限。对燕国来说,也是同样的条件。大周照旧过大周的日子,燕国也还会存在,北姜也不会亡国。毕竟,北姜和燕国的子民,并不是我大周的子民,我们陛下再厉害,也难管到这么远这么辽阔的地方。”
孟时涯也笑道:“北姜国主若是怕万民责骂,那就退位让贤,做个自由自在的太上皇,不也挺好?”
北姜丞相颓然低头,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两个人一文一武,一唱一和,真的是……可恶,又可敬。
但关隘真的让出去了,只怕从此以后,北姜在诸国之中再也抬不起头,沦为末等小国,要一直遭人耻笑了……他就算是说破这张嘴,也不能轻易答应大周的条件啊!
可是谁也没想到,变故会在刹那间发生!
跟随在北姜丞相身边,一直沉默无言的北姜侍卫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从背后刺向孟时涯!
“六皇子!”北姜丞相吓得面无血色,顿时跌坐在地。
雪地里,顿时一条鲜艳的血痕。
孟时涯遇刺,受伤倒地。
大周将士立刻将刺客抓了起来。
林长照抱着满腹鲜血的孟时涯,眼泪蓦然垂落,他颤抖着手握住孟时涯满是鲜血的手掌,哽咽几声,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痛苦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