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一处极其熟悉的宅院大门口。大门的匾额上题着“贺府”二字。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主人已经在里面了,车夫甩着马鞭,催促骏马前行。
孟时涯喊了几声“贺大人”,得不到回应。他心里一急,紧跑几步追上去,冷不防就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内的那个人却让他吓了一跳。
满面沧桑,眼角皱纹横生,头发夹杂些许花白,胡须乱糟糟的,整个人都清瘦许多……贺之照,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前世里的他去世很多年之后吗?
但很快孟时涯就意识到这是前世的宣文八年,距他被斩首示众才不过两三年而已,贺之照还不到不惑之年。
他竟然这么老了……
孟时涯心中悲伤。
贺之照这副模样,是为了长照,还是为了高高在上的宣文帝李云重?
重生之后,他早就察觉到贺之照对李云重的情意非同一般,只怕二人也早暗中成就了好事。可在前世,孟时涯从未发觉贺之照对李云重有任何逾矩。
想来,前世的贺之照,怕是从未让李云重知晓他的情意,爱而不得吧。
贺之照抱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是香烛纸钱和水果。他神情哀伤,外头的马夫念叨着夫人竟然去世四年了,岁月流逝之类的话。孟时涯心中刺痛,想起这一世的林长照如何死在他的怀抱中,想起他曾经去林长照的墓前,想哭却哭不出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林长照的墓碑前。
贺之照从车厢门下马车时,孟时涯从车窗口穿了出去。他刚刚落脚,抬头瞧见面前的一切,就呆住了。蓦地,两行泪从眼中滑落。
林长照的墓碑旁侧,还有一座坟茔,坟前立着同样的石碑,却刻着“孟氏公子时涯之墓”!
孟时涯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活了两辈子又回到前世,他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坟墓能够出现在林长照的旁边。林长照死了,死的时候对他满怀怨恨,可又是谁把他葬在了林长照的附近?孟承业不会舍得自己的儿子离开孟家的坟地,那就是贺之照说服了孟承业吧。可贺之照为什么这样做?他明明在场,明明就听到长照说,来世也不要相识啊……
难道,难道长照对自己的恨,其实都是假的吗?
贺之照自然听不到他的�c-h-a��。贺之照放好祭品,点燃了蜡烛,一点一点地给林长照烧纸钱,偶尔也烧一把给孟时涯。
“一直忙着北姜与燕国的战事,好不容易彻底解决了隐患,得了空来看你……我很好,国子监也好,陛下也好……你牵挂的人都好。却不知你好不好?姓孟的混账有没有找到你,对你死缠烂打?他虽是被砍头死的,但后来好歹让赵嬷嬷给亲手缝上了,算不得无头鬼,应该能找到你吧?陛下今日提到孟时涯,叹息说当年无论如何应该留他一命……哎,留他一命又如何?没有你,他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你嘴里说怨他恨他,走的那一刻听到他哭,不还是落泪了?若你早些明白他是真心的,也不至于郁郁而终……都是命吧……”
山风吹乱了贺之照的头发,把纸灰吹得满天飞。贺之照跪坐在地上,洒了一杯清酒给林长照,又倒了一杯洒在孟时涯的墓碑前——“你呀!从前那般混账……谁能想你竟为他亲手报仇,连命都不要了!孟时涯,你若有灵,一定记着去找他,他一定在奈何桥上等你……”
孟时涯凄然一笑,上前站在林长照的墓碑前,在冰冷的石头上轻轻抚摸。
他与这个长照,终究是错过了。或许长照临终前的恨都是假的,但他如今也不再那么介怀。他遇上了另一个长照,那个长照在等他。
他刚刚离世的那会儿,是有想过日夜徘徊在林长照的墓旁,可如今,他更想回到另一个长照的身边。
他不能再把长照给辜负了。
“林大人?林大人您好歹喝口水吧!您再这样——唉!”副将急得抓耳挠腮,在营帐里乱窜。
林长照躺在孟时涯的身边,瞪着一双眼睛,眸中空洞,仿佛也离了魂似的。他听见副将劝慰,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孟时涯迟迟不醒,宛如死尸。林长照就再也没吃过东西喝过水。若是军医告诉他孟时涯已经死了,他也不会再活下去。
副将心慌意乱,在战场上杀敌一千都没怕过,却怕了林长照的固执。
想起军医的嘱托,副将开始在营帐里到处乱翻——“那支人参呢?!从燕国大军营帐里缴获的人参呢?将军不是说收起来等以后给林大人补身子吗……”他念念叨叨,手忙脚乱,守在帐外的士兵也看不下去,跑进来帮忙。
“这有个盒子!好漂亮的盒子——是不是人参?啊……是一幅画……”一个士兵泄气地说,把木匣塞回了大箱子。
副将眼前一亮,急忙忙跑过去,拿起木匣打开,扯开画轴看了一眼,欣喜若狂。他抓着半卷起来的画轴,跑到内室矮榻前,一把将画轴抖开来!
“孟将军!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把你画了好几年的这幅图给撕了!……你再也不能送给林大人了!”
两三支盛开的杏花,杏花花枝下站着一个蓝衫的公子,正是林长照的模样。
林长照怔怔地望着画中的自己,眼角蓦然滚下一滴泪。
他身侧的孟时涯依然紧闭双目,无声无息。
副将无可奈何,拎着画轴,小声嘀咕:“……怎么还不醒?我真的会给你撕掉!……你不管兄弟们也就罢了,难道忍心林大人跟着死吗……再不醒,我真的……”
说着也哽咽起来。他自然不敢把画像给撕了。副将低着头,轻轻叹息一声,将画轴慢慢卷起来,想了想,塞在了林长照的怀里。
林长照搂着画轴,转头看向孟时涯,伏在他肩头抽泣起来。
“潮音……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害怕……”
林长照泣不成声。
忽的他止住了哭泣,缓缓抬头,望进了那双含泪的眼睛里。
孟时涯吃力地抬起胳膊,擦去林长照脸上的眼泪,尽管怎么擦那眼泪都不断。孟时涯咧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傻瓜,怎么哭成这样?你看我……好好的啊……”
返京
孟时涯好转一些的时候,被林长照打了两个耳光,随后又在唇上亲了两口。这场病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孟时涯没有解释,林长照也只当他是因为之前的刀伤。
大军返乡在即,孟时涯不能骑马,就跟林长照同乘一辆马车。马车是从北姜新任国主那里要来的,又气派又舒适,车厢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和棉被,怎么巅都不会觉得不舒服。
两个尚在病中的人窝在里面无所事事,实在厌烦了就趴在窗口欣赏沿途风光。
之前为着打仗,行路匆忙,竟不知白雪覆盖之下的沼泽滩涂之地也是绝美的风景。
将士们思乡心切,到了益阳关,留派三万将士守着,余下的将士就加快了脚步,夜里扎营休憩时也多了欢声笑语。
孟时涯好得很快,他下了马车与将士们同乐,不忘拿一些饭菜给留在马车里的林长照。林长照闻出他喝了酒,板着脸把他教训了一通,之后无论谁再敬酒孟时涯都推脱不喝,把一众将士逗得笑个不停,说他是个怕老婆的。
尽管如此,孟时涯却还是收获了众将士们的信赖。那位身形单薄却把北姜丞相说到哑口无言的使臣林大人也是,将士们对林长照也是满心的佩服。
这两个人在一起,他们颇为看好,几个副将早就商定了,等他们成亲,一起去喝喜酒。
大军得胜回到通州,通州城的百姓夹道欢迎,送上自家做的食物自家酿的酒犒劳将士们。孟时涯给了大军两天的时间修整,带着林长照去了广安王府,与靖西王和安王交谈一番,又在一起痛痛快快喝了顿酒,仍旧把通州城托付给他们,带上荻秋和高易寒,还有原属于京城的十二卫的将士返回邺安城。
临近过年,一路经过的城镇都隆重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大周将士打败北姜与燕国,迫使他们签订合约,只怕往后几十年上百年都无力再与大周抗衡。孟时涯和林长照的名声传遍了大周,正如多年前“邺安四公子”名扬邺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临近京城时,他们在官道上遇到英王一家,昔日的大皇子和大皇子妃看上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向来过得挺好。英王的一双儿女长大了些,郡主李幽已然成了半大姑娘,世子李臻也不再是当年哭哭啼啼的娃娃。两个人倒还记得孟时涯与林长照,对林长照依然亲近。
英王是得了皇命,回京祭祖并与陛下一家团圆过年的,安王据说也领了皇命,再过几日就能回来。
孟时涯并不觉得意外。
这些年,英王与安王规规矩矩,安王更是出兵相助,陛下再怎么忌讳,也会顾念兄弟亲情的。他本不是冷血的君王。
两队人一同赶赴邺安城,倒也热闹许多。路上李臻念叨着皇帝陛下的儿子,他的太子弟弟,还有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他听孟时涯说起自己的儿子,也心存好奇,说了好几遍等回到邺安就跟这几个孩子见面。
孟时涯爽快应允了。李幽是个女孩子,但机灵活泼,像个大姐姐,定能镇住家里的一帮臭小子,李臻这孩子天性纯善,儿子们跟他交朋友孟时涯自然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