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是北斗七星吗?”刘据仰头说道。
张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七颗星星连成斗勺的形状。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春坨回答道,“皇子说得没错,正是北斗星。”
“父皇曾带我祭拜过高祖的长陵,它附近不远就是祖父和祖母的阳陵。”刘据回忆了起来,“父皇告诉我,除了太-祖父的霸陵位于白鹿原上,其余大汉的皇帝都将葬于渭河沿岸,就好像天上的星斗一样,拱卫着大汉的锦绣江山,父皇的茂陵也位于此。”
“皇子说得没错。”
“张贺。”刘据突然握住张贺的手,眼睛如同星子一般明亮,“你说这些皇帝先祖去世之后,会在天上像北斗一样看着我们吗?我死后也会成为其中一枚小小的星子吗?”
孩童的问话最为天真无邪,但张贺的心情却因此沉重,作为大汉优秀的储君,刘据并没有等到他成为那些沉睡在咸阳原上帝王中的一员,他所有的荣耀和悲欢,都随着巫蛊之祸里十万人的生命一起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只留下凄风苦雨的戾园,交给千秋后人凭吊其死后哀荣。
“你会的。”张贺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在那之前,你可要好好学书,变成更加厉害的皇子才行。”
“那是当然,阿瓮都夸我很乖的。”刘据点头道,“张贺你可要帮我啊。”
“我一定会的,我会一直在皇子身边。”
年纪尚且幼小的刘据不知道对方给了自己一个怎样郑重的诺言,他只是拉着对方的小手,一时间并不想放开,张贺的手小小的,又很温暖,在略有些寒冷的春季深夜里,让刘据觉得还想多握一会。
紫殿里辉煌的灯火一时半会还不会熄灭,春坨带领大家先行去了竹宫歇息。竹宫是一座用竹子建造的别致宫室,周围环绕着茂密的竹林,夜晚非常幽静,只有风吹过时竹叶沙沙的声响。
宫室里的其他灯火已经熄灭,只有一盏铜雁衔鱼灯还在角落里静静燃烧着,博山炉里香烟袅袅,混合着苏合香和艾Cao混合燃烧的味道。主榻上刘据早已沉沉睡去,张贺在外间的卧榻上翻来覆去,竟然有些失眠。
他特地挑了一张摆在窗边的卧榻,帘子半卷就能看见银河在夜空中落入远处群山的峰峦背后,翠绿的竹节在月色下被照亮得如同上好的玉萧,在这样的夜色中,张贺开始思索一些事情来。
今天看到卫青在马背上骑s_h_è 的英姿,张贺心里也燃起了一股“大丈夫当如是”的热血豪情。他要帮助太子巩固地位,巫蛊之祸里太子最缺乏的是什么?不是那些会献计的人才,也不是会直接手刃对方的侠客,而是对军队的影响力。这也是为什么现代人谈论起巫蛊之祸,总感叹如果卫霍还有一人活着,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
张贺本来也想过就搞些小发明来混日子,但西汉尚武多以军功封侯,刘彻时期因为要攻打匈奴,因此封侯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军功,他搞小发明很有可能混不出头,而且有些改善生活质量的发明也只能用来经商,刘彻一朝出了个商人之子桑弘羊,最擅长的就是从商人豪强身上lū 羊毛,哪个穿越男脑抽在刘彻治下想按照穿越小说的套路当个大商人,那下场说不定就被当成头号打击对象了。
所以张贺很快调整了策略,他想趁着装配马镫这事,找个机会去军营看一看,看看那边以后有没有自己的发展余地。
这么想着,张贺渐渐进入了睡眠。在梦中,他再一次来到了那座观星台上,此时的招仙阁不再只是一座区区三层的建筑,它拔地而起变成一座高耸的高台,台上高空的风很急,吹拂着张贺长长的袍袖。
因为在梦里,张贺也不再是几岁儿童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他原本二十出头的成年人外表,他身上穿着一件繁复的衣服,头发也束起,带着端正的发冠。一阵风吹来,他的衣袖和腰间悬挂的玉璧都猛烈地飞舞起来,玉璧碰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他视野所及之处,一座金铜仙人托举着承露盘,在巨大的圆月下沉默地伫立着。在那座金铜仙人高举的双臂之间,位于遥远平原的边际发出火焰般的光芒,那是长安城的方向。
“张贺,张贺。”风中有什么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张贺急忙放眼望去,长安城中武库的大门敞开,丞相府前血流成河,高耸的楼阙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轰然倒塌。
一袭黑衣的太子刘据站在这么一副地狱般的图景里,他的脸上冷若冰霜,苍白得如同已经死去了一般,他的嘴巴在开合着,似乎在呼唤什么人。
张贺竖起耳朵,听清楚了,原来太子喊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张贺,张贺,你在什么地方?说好的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呢?”
无数人在太子身后倒下,长安城的尸骨垒成了山,那是十万人的怨恨,那是十万人的冤魂如同狂怒的风一般在每条大街小巷穿梭怒号。太子身边站立着的人越来越少,有一批人倒下死去了,还有一批人默默地转头离开,直到最后剩下刘据一个人。
“等一等,太子殿下!”张贺高喊道,但那个声音没有传达到那边。
刘据走到一座黑暗的房间里,往屋梁上悬挂了长长的白绫。
“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与其受辱而死,不如给自己留一个体面的死法。”
“不,你还有我……”张贺急着劝阻,但他所处的甘泉宫的高台和太子所处的长安城的房间,仿佛两个彼此隔绝的时空,无论张贺在这边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改变。
这种巨大的绝望令人疯狂,张贺飞快地往前跑去,然而高台有边际,他从上面飞快地跌下,当死亡即将拥抱他的时候,他大喊一声醒过来了。
“张贺你怎么了?”年仅五岁的刘据站在他的榻前,一脸担心,“你刚刚又喊又叫,看起来很害怕。”
“没事,只是梦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张贺整个人都出了一身虚汗,此时脸色非常难看,看起来虚弱不堪,事实上他此时内心也非常虚弱,“皇子殿下,能安慰我一下吗?”
刘据不知道张贺那个梦境,在他猜测中张贺一定是梦到被怪物追逐了,于是他坐在榻前,伸出双手抱住了张贺,还学自己母亲哄人那般,在张贺背后轻拍,“不怕了,我和你在一起呢。”
第21章 建章
长安城的章台街被挤得水泄不通,大汉新任的大将军卫青带着他凯旋的大军,在咸阳原上的长平观稍作休整,由出发时的横桥跨过渭水,从厨城门进入长安城,接受万民的夹道欢迎。
这一战卫青打跑了匈奴的右贤王,这可是仅次于大单于的高级官员,可谓一次空前的大胜利,消息一传到长安,大街小巷都沸腾了。于是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街道两边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刘据当然也想一睹自己的舅舅凯旋归来的英姿,因此提前一个晚上,卫子夫就带着刘据和三位公主,还有刘据的几位小伙伴,卫青的三个儿子,在北宫挑了一处最高的宫殿住下,推窗正好临着章台街,可以将街景一览无余。
汉军红袍黑甲,看起来军容肃穆,卫青骑着刘彻新赐的白马,在队伍最前面行进,在他的马前,驱赶着一大群白色的羊群——这是他这次缴获的千百万计的牛羊里的很小一部分,大部分都留在了河朔Cao原,只有一部分象征x_ing得带回来,作为战利品献给天子。
“羊羊,好多羊。”卫不疑刚学会说话,伸出两只小手在空中抓着,看起来一脸兴奋。
刘据也看得心情激动,拉着卫子夫的说:“阿母,我也要像舅舅那样,做天下人的大英雄。”
卫子夫温柔地望着刘据:“皇儿你要学的更多的是如何治理这个天下,你父皇可是对你寄予厚望。”
刘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就要找一个和舅舅一样英勇的将军。”
卫伉笑嘻嘻地凑过脑袋来问:“你看我怎么样?阿翁最近在教我击剑和骑小马呢。”
刘据和这个表弟素来胡闹惯了的,他伸出手揉乱了卫伉的头发:“你先别捣乱就不错了。”
两个精力旺盛的小男孩扭打嬉戏在一起。
苏武轻咳了一声:“别闹了,大将军快到咱们楼下了。”
这一声可真管用,两个小孩顿时停了下来,一齐趴在栏杆上,对着下面喊着:“舅舅————!”
“阿翁,看这里!!”
在百姓热烈的呼声中,卫青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呼唤,他抬起头,朝楼阁上的亲人们微微一笑,略微点了点头,很快就骑着马过去了。
“舅舅好威风啊。”刘据感叹道。
卫伉更是说:“阿翁的蓝色披风飘起来真是太帅了。”
张贺看事物的角度和他们却不一样,对于卫青的战绩他在历史课上就听过,但鲜活地在现场看到历史事件,给他带来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整个长安街道都充满了一种热烈、积极向上的氛围,当时整个汉民族的精神面貌是尚武的,全民上下一心反击匈奴,民间的情绪非常高涨。
此情此景,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唐朝李贺的一首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自从重生以来,张贺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这边刚刚动了想去军营查探一番的心思,那边就有人递了恰好的梯子。大军班师回朝,刘彻按照他之前的承诺,对卫青部下论功行赏,共有七人封侯,还不包括三个万户侯,全军将士的赏赐多达二十万金。
众人皆大欢喜三日之后,霍去病拜访了椒房殿。人气很高的霍表哥一亮相,很快就被小男孩们包围了,刘据坐在霍去病膝盖上,缠着他讲关于跟随卫青打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