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不久,便见远处天边有金日冉冉出山,携来晨曦临世,层层洗去晦涩的暗,带来盛大而丰裕的光明。
云王拉着绮罗生的手慢慢站起,两人沐浴在温煦晨光中,看远近处山河壮阔,远方城池错落,眼中是王者治下欣欣向荣的国度,豪情顿生满腔。
云王回头看向绮罗生问道:“喜欢吗?”
绮罗生含笑回道:“我心甚喜。”
云王将绮罗生拥得更紧些,指着朝晖下的山河说道:“往年今日,我常会一个人来此看日出,那时便想为何日光这般神奇,可以唤醒整个寂静的世界,让人世重现生机?而那时的我只想过如何如日光一般,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天下。但那时我没有想过,谁能与我并肩在这旭日之下,共赏天地无垠,人世繁华。直到你来了,这一切的意义对于我又变得截然不同了,而你也是此生我意琦行唯一愿意与之并肩天下的人。”
绮罗生久久未得言语,只是反手紧紧抱住他,让悸动在心间缓缓平复。两人沉默良久,绮罗生在心底缓缓开口道:“你便是吾之日光,意琦行。”
再无需言语,一切都在昭昭天日之下豁然开朗。
赏过日出后,两人必须回程了。从东山回营帐的路上,云王与绮罗生信马由缰,缓缓而行。路过红枫林时绮罗生挑了一片颜色绚丽,形状完美,毫无瑕疵的枫叶摘下并用帕子小心包起放入怀中。
“这是越姬让我带的。”
“你与她倒交好。”云王此话听不出是喜是恶。
绮罗生瞥一眼他的神情,竟能感觉到他的丝丝不悦,便主动将自己与越姬的往事讲述出来。
云王听后也只叹了一声缘分奇异,便不再多言,默认了绮罗生为越姬捎带枫叶一事。
香销
寒山在身后渐行渐远,绮罗生勒马回首,天幕下秋叶霜色连成一片,浸透了他的双眸。心中不舍仿佛也被这深沉的秋色染得厚重起来。
好时光如浮云易散,这短短数日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但遗憾太短,逝去匆匆。
云王拉缰回马,来到他身边,宽慰道:“明年咱们再来便是。况且,即使回了宫,你与我之间不会与现在有何不同。”
绮罗生闻言心中果然舒坦不少,纵使他知道明年之事今年无法预料,而在宫中,他与意琦行之间也终归会有所不同,但这个人懂他,顾及他,这样就够了。难得知心人,也难得有心人,他两样都有了,夫复何求呢?更何况,他也深深明了,意琦行不仅仅是剑宿意琦行,更是北云君王。属于他的地方,是云王宫,他总要回到那里去的。
以重重理由说服自己不再回头后,绮罗生的马儿也放开了步伐。不留恋途经的风景,便可走得更轻快而潇洒。
中途原地扎营休整一夜。
绮罗生最后一次为云王上药,云王半真半假地说道:“若是这伤再慢些愈合才好。”
绮罗生摇头笑道:“哪有人喜欢受罪的,你要是觉得我伺候你很舒服,即便没伤,我也可以为你推拿针灸,舒筋活络,何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做代价。”
云王闻言甚喜,顺着绮罗生的话道:“既然是你自己的提议,寡人欣然采纳,往后便着楚九公子为寡人调养身体了。”
绮罗生点头笑答:“诺。”
两人说笑了一番,准备灭灯入睡。此时,营外侍卫通报说有来自宫中的急讯。云王召见来人,接过信函打开,看过后,脸色霎变。
“有何急事?”绮罗生见他似悲似怒,不由也揪紧了心。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狠狠说道:“传令,拔营回宫。”
星夜兼程,回到宫中时是第二天晌午。当宫门沉沉开启后,云王才告诉绮罗生:“越姬殁了。”
寥寥四字,字字诛心。
跑到薜荔宫中,踏入寝殿时,白布蒙身的场景一下子撞入眼帘,那一瞬,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令绮罗生目眦欲裂。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走到床前,双手几次伸出又垂下,最后是刚走进来的云王揭开了那块刺目的白布。
绮罗生双膝一软,如果不是旁边人及时扶住,他便要站立不住了。他浑身冰冷,愤怒未散,更浓重的愧疚与悲伤又席卷而来。他甚至不敢也不愿去看一眼床上人的脸。
这个猝不及防便香消玉殒了的女子,离宫前还对他笑得温柔又妩媚,对他殷勤叮嘱,回宫后却是天人永隔。她说过自己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可是如今她命终于此,自己却未曾送她最后一程。
“阿姊……”绮罗生蓦地双膝跪地,重重拜倒在越姬身边。缓缓从怀中拿出他亲自摘下的无瑕红叶,轻轻放在越姬披垂的长发边。他脸上写满了呼之欲出的哀痛,眼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已忘了如何流泪。十指用力攥紧直至指尖嵌入掌心,沁出了细密的血珠。他可以用来宣泄和表达悲酸苦楚的从来不是眼泪,而是热血。
云王看着床上凋落而亡的解语花,再看向悲愤难抑的绮罗生,心头亦是三分痛七分怒——
“传寡人之命,彻查此事,凶手交由寡人亲自处决!”
接下来数日,整个云王宫皆被笼罩在一片y-in郁沉重的氛围中,君王大怒,众人皆惶惶不可终日,受命查案之人更是心急如焚,废寝忘食地破案寻凶。
绮罗生全然不理会外界的风雨如晦,他只是把自己关在指月轩中,不出门不见人,只顾埋头亲手造一只香船。
南楚民俗,人死后不葬,而是由至亲之人将其安置于香Cao满铺的船上,由其生前至爱之人为其解开系船绳,任船流江河。最后这只由树胶粘上的香船会在水中渐渐解体,人便沉入江中,归于水乡。
几日后,几乎不眠不休的绮罗生终于将越姬的香船造好了,隆重的葬礼也终接近尾声。
秋风瑟瑟的江畔,云王与绮罗生并肩而站,绮罗生将越姬抱上香船。
看着眼前烟波浩渺的江面,重重回忆潮涌而至。拿着诔文的手颤抖不已,声音也是嘶哑而哽咽的:
吾姊,楚女周氏,殁于此无可奈何之日。惟以香船、香醪致祭于冰清女儿之前……昔日之景,历历在目;相濡之情,缕缕萦心……怎堪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未亡馀衷,默默诉凭霜月;满腔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招魂百唱,难唤逝者一魄;余心千回,何益身后长恨……唯祈神明,接汝极乐,深愿来生,无悲无痛…… 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诔文念罢,云王与绮罗生一起共同解开了越姬这一生的牵绊,目送她随波迢迢远去。
“阿姊曾和我说过,终有一日她会离开这樊笼,从此后,天涯海角任她走。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真的离开了,却是……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去。”
云王无以应答,许久后才一字一顿道:“她不会白白牺牲的。”
至此,众人才知原来这越姬竟是楚国女子,而关于她死亡的真相也得以呈到了云王面前。
真相
云王看过此案最终整理出的卷宗——不过又是一场因争风吃醋而引发的悲剧。
位于越楚两国之间的小国陵国三年前出嫁了一位公主到云国,这公主一直不得宠,听说一年前因事得罪了越姬被云王重惩,因此怀恨于心。后来陵姬见云王对绮罗生青睐有加而日渐疏远了越姬,此次秋猎也未曾带越姬前去,以为越姬失宠,便趁云王不在时暗里派杀手对越姬下了毒手。陵姬本以为那杀手是自己父王挑选出来暗送到云王宫帮扶她的,本应万无一失,但天网恢恢,事情还是败露了。而事实上,连这陵姬本身从一开始不过也只是陵国君主的一颗棋子。
陵国虽小,民风却是彪悍,是以越楚两国虽对其虎视眈眈,但数百年来进行无数次的攻打也未曾将其拿下,三年前陵王却忽然对云王示好示弱,还将心爱的公主送给了云王,后来年年也都有所进贡,本以为陵国是有结盟求庇护之心,但顺着越姬被害一事一路查来,才发现陵国在云王宫、鑫都甚至整个北云都安c-h-a了杀手、细作。陵国y-in谋,已昭然若揭。
越楚两国以越姬之死为由主动请求与云国结盟讨伐陵国,云王平生亦是最恨被欺骗玩弄,是以他派出朝中大将,领兵五万与楚越两国大军三面夹攻,一月之内便打入了陵国都城,陵国宫庙俱毁,陵王逃入南方瘴林,无数王亲贵族被俘为奴,陵国灭亡,国土一分为三,西北之地并为一郡,划入云国版图,是为陵郡。
血洗一国报卿仇,这场战争后来又被传说成云王与他红颜薄命的宠姬之间最后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当战争捷报传来时,绮罗生正在人去楼空的薜荔宫中搬运越姬留下的花Cao。搬到最后时墙角一株纵使在初冬也还生机勃勃绿色盎然的野Cao吸引着他走近细看。
稍久,他用手帕包手摘了一片绿叶下来,植株断口处流出异香浓冽的透明粘液,他扔了叶子,又用花铲铲了一撮Cao根处的s-hi土放于帕中,拿到鼻端闻了闻,待他闻出土中异味时,脸上神色顿时变得凝重——
原来,一切竟是如此。
是夜,绮罗生彻夜未眠。
第二日,他走访了之前虽有耳闻,却从未与之结交过的与他同样来自楚国的另一人,云王众多名义上的姬妾夫人中的一个——楚姬漓夫人。
楚姬似乎已预见了绮罗生的到来,见着人后,丝毫不见惊异,从容地命人奉茶,随后遣散了周遭所有下人笑对绮罗生道:“九公子,漓以为您早已被云王柔情蛊惑,忘了楚国这个故乡,更忘了漓这个小小的楚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