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王回营发现绮罗生早已离开之时,他并不如何惊讶,心不在此的绮罗生他是留不住的。要留住他,必须找到让绮罗生恢复之法。而今日他终于得知了关于绮罗生记忆消失x_ing情大变的原因。
据密报中所说,策梦侯那日刺向绮罗生的剑并未正中其心,只是剑尖涂有造成假死之状的□□。当日绮罗生葬礼过后,策梦侯布局好的人便将绮罗生秘密送到了楚王宫。策梦侯身边有个宠妾叫梦姬,是来自蜀国的巫女。梦姬擅长梦蛊控人之术。毫无疑问,绮罗生的现状便是出自她的梦蛊之术。
云王烧了密报,想起绮罗生今日的异状,不由猜测到——莫非这蛇蝎梦姬的控人术发生了意外?而他,又当如何将绮罗生解救出来?
云王的猜测正中事实,楚国朝廷虽还未接到关于今日楚军主帅无故昏厥,楚军不战而败的战报,但另一个“噩耗”足以掀起楚王宫的轩然大波——策梦侯最宠爱的梦姬暴病而亡。
策梦侯在人前流露出的悲伤真假难辨,无人知晓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人。梦姬跟随他多年,为他明争暗斗,铲除了不少异党。如果不是这女人太过贪心,竟想将梦蛊术施加到自己身上,他定不至于下此狠手。他不后悔自己的心狠手辣,纵使梦姬死前凄笑着对他说:“无我,终有一天,你将追悔莫及。”他也仍不信梦姬临终之言。自己一生作孽无数,还从未因谁后悔。纵使多年情意不假,但若为王者,怎会牵绊于这无足轻重的儿女之情?可他算准了自己的狠心绝情,却不知梦姬话中之意。梦蛊术,须下蛊之人以生命维系,人亡蛊亡。从不属于他的刀,从今往后,更是再也无法为他所用了。
一场势在必得的征伐仓促收场,云晋皆大欢喜,楚军丧气南归。楚将江山快手消失后云王也随之消失,神瑞得令领云军返程。江山一时复又风平浪静。
意琦行离营后快马加鞭向南,数日后便抵达了楚都,正当他准备只身入楚王宫要求策梦侯为绮罗生解蛊放人之际,却听闻楚都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梦姬离奇死亡以及江山快手失踪之事。他将信将疑地,夜探了一回楚王宫,找到了策梦侯亲随,逼问过后确信了传言属实。
此时绮罗生失踪或许非祸是福,只是楚地山水逶迤,烟波浩渺,偌大天地间,他再次丢失了那个唯一的人。
发动了几乎全部可用的在楚密探,意琦行暗下决心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绮罗生。同时他自己亦是扬鞭策马,去向任何一个听闻有绮罗生消息的地方。
一个月后,他到达了隶属玉阳郡的一个临江小镇。小镇江边有个杨柳渡,渡口常泊有南北来往的客船,沿此江溯游而上就能抵达汉水,意琦行得到密探消息,绮罗生很可能漂泊在这一带附近。
意琦行到达时日当正午,秋阳朗照,天高风急,吹得落木萧萧,随江漂逝。他找了个茶棚,简单解决了长途跋涉的饥渴后就开始向人打探。沿街一路问过后他便愈发确信绮罗生在此地出现过,具体行踪却鲜有人知,最后他打听到了一家酒旗招展,名为“竹肆边”的酒肆里。
酒肆掌柜是位年愈六旬的白发老者。意琦行进去后向老者问了声好,随即找他沽酒。
“这位大人是要沽哪种酒啊?我这里有浑酒、清酒。”
“清酒。”
“哪种清酒啊?”
意琦行耐着x_ing子道:“您这里最好的一种。”
“我这里的酒啊,种种都好。大人是要烈些的,还是醇些的,或者是……”
“老先生,您随便给我打一壶。顺便我跟您打听个人。”
“人您随便打听,酒可不能随便来,我给您都倒一盏尝尝,您看哪种合您口味,我再给您打好拿去,拿去后慢慢喝,年轻人不要借酒消愁……”
“老先生。”意琦行不得已打断他的絮叨,直接问道,“您这里是否有来过一位容貌俊美,耳朵略异于常人,发色雪白的青年?”
老掌柜眯着眼睛看了几眼意琦行,捻着胡须开口道:“看大人您也不像是去找那后生寻仇的,也罢,老朽就告诉您吧。您提着我这壶酒到江畔去,沿江给洒了。您要找的这个人啊,自然就会出来见您了。”
“这酒是?”
“雪脯酒。”
“多谢老先生!”意琦行在柜台上留下酒钱,提了酒便不再耽搁片刻,径直朝江边快步而去。
到达江边时放眼望去唯见江面平阔,不见故人踪影,不知绮罗生是否当真隐居在此。意琦行心怀忐忑,迫不及待地揭开酒壶,将雪脯倾洒沃地,酒香随风而散,闻风便觉香沁心脾。
酒尽后意琦行凝神屏气,稍后便听到岸上响起了踏步声,他喜唤一声:“绮罗生!”随即向来人方向疾行而去。绕过秋树几株,看见的却是一个衣短褐背竹篓的渔夫。意琦行停下脚步,与渔夫擦肩而过,风动竹影,却非是故来,不由心生失望。秋水迢递,远接于天,他本是堂堂云王,而绮罗生如今亦是大名鼎鼎的江山快手,本该天下谁人不识君,但如今,他却不知该向谁询问,那个笑意朗润,谦和温暖的绮罗生究竟身在何方?
其实自熙和殿如做噩梦般的那日起,他就已经不得不信,即使身为天下威仪第一权势无双的王者,也有无奈,更有求不得。
久久伫立江畔,目生几分苍凉,水中倒影颀长而孤零,却始终站定着不肯离去。
片刻后萧瑟秋风再起,水天交汇处忽现一船顺风而来,船行快而稳,不久便近至可以看清船身。铜铃挂角,纱幔遮窗,是一艘相当雅致的雕花画舫。
“既知用雪脯寻我,应是竹肆边长者相告,朋友,请上船吧。”
饮醉
直到清音入耳的刹那,意琦行久悬的心才终于踏实落下,但心情却如被风拂乱的湖面,漾开圈圈被搅乱的涟漪。
本欲飞身上船,抬足之后又轻轻放下,一步步踏着心中涟漪,江上水波,缓缓向画舫走去。
踏上画舫时,风吹帘动,两人蓦然照面。数年生死茫茫,再见时却失了言语。
“请进。”许久后终是绮罗生先开了口。
意琦行微躬身,抬步走进了画舫。
“请坐。”绮罗生抬手示意,随即为意琦行斟了盏茶,“画舫内只有牡丹花茶,你便将就着饮一回吧。”
意琦行端了茶盏慢慢饮了,眼睛却一直未离开绮罗生,自眼前人消失不见后,他其实饮了无数杯牡丹花茶,来留住记忆中的味道。
绮罗生被意琦行的目光瞧得终于无法淡定了,他以扇掩面,声音故作平静道:“你终于还是找来了。”
“你在躲我?”
“不曾。”
“那为何不来见我?”
“我凭何来见你?”
“凭你——是绮罗生。”
“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绮罗生。当年的那个绮罗生早已死在了熙和宫,现在的我只是满手血腥的江山刽子手。”
绮罗生脸上浮现出痛悔神色,意琦行摇头劝慰道: “那并非你之过错。更何况生逢乱世,成王败寇,生死由命。”
绮罗生看向自己抬起的双手,语气平缓又沉重:“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每当我想起那些场景之时,便觉得这双手所沾上的脏污罪恶此生都无法洗净。无法原谅自己又有何面目见你?”
意琦行叹息一声,伸手握住绮罗生的手,目光如炬,不容绮罗生再行闪躲,语气无比坚定:“若论血债,我背负的岂会少于你?若你认定这是沉沦之路,我也早已先行于你。往后我必不会再放开你的手,沉沦的路上,有我,与你同行。”
虽震撼而感动至极,但绮罗生仍觉无言以对,他知道意琦行字字真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愿与他携手一世?可是,无法原谅自己的人又怎配去拥有幸福?
无法继续的对话只能岔开,绮罗生松了语气转移话题:“云王远道而来,绮罗生自当一尽地主之谊,陪我去沽些酒来吧。”
意琦行心知劝慰之事不能cao之过急,便顺着绮罗生陪他登岸到镇上沽酒去。
一路寡言,意琦行时时侧目看向绮罗生,失而复得之感总是让人犹觉身处梦中,须得百般确信才能稍稍慰藉后怕无穷的心。
绮罗生被意琦行看得脸色愈来愈红,进得酒肆后竟被掌柜老人家调侃说还没饮酒人就先醉了。这竹肆边的老掌柜是乡里人人知晓的话多之人,平常众人都没这份耐心去听他絮叨,只绮罗生是个例外。纵使今日意琦行还在外头等着,他也仍是面带微笑地听老先生东西南北地扯了几箩筐,待得自己面色恢复如常,心情也平复许多后才提着酒踏出了肆门。
南方秋日里的天气有时也和春天一般变卦莫测,来时还残阳未收的天这会儿竟已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意琦行不知从何处买得一把雨伞,只见重重雨幕中他撑着伞从柳畔桥上走下来。绮罗生见到他后径直走入雨中,意琦行便加快步伐走到他身边,将伞侧过去,两人共伞,并肩而行在被雨润s-hi的南国乡野中。
“这酒不如进贡的那般醇厚香冽,却是自有一番味道,等下你可尝尝。”
“想来味道也不差。”
“你从前不曾来过楚国吧?这回可有好好看过这里的山水?”
“还不曾好好欣赏,在找到你之前,我无心赏景。”
“抱歉,让你挂怀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疏客气?”
“我是当真心存歉意,但同时也是高兴的。”因为这些年过去,天下都换了模样,而身边的人仍然不曾忘却自己,更愿为了他跋山涉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