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王勉励让律己秋愈加振奋,连连称诺,云王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两人之间,相处融洽而欢乐,显然比君臣尤亲。
在他们交谈期间,绮罗生执卷缄默,律己秋告退后,他释卷笑道:“许久不见王如此开怀了,想必那少年郎确实是难得的俊杰。”
“我北云小辈中他尚算可教。却不及你楚国人才济济,楚国九公子一人更已是当世难求。”
“云王总是如此高看于我。”
“我如此高看你,你却仍跟我客气疏离。寡人只不过拿半只青眼看待律己秋,他却敢开口向寡人讨赏,这又是为何?”
“人各不同罢了。”绮罗生何尝听不出云王一个“我”字中的暗示?可他与律己秋境况迥异,他是楚国人,不可能对北云的王剖心沥胆去效忠,那么,他又有何立场去向他讨赏,甚至无所顾忌地亲近于他?
“人各不同。”云王略一沉吟,又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非你,却知你心中挂碍。那你可知,我心中所想?”
“王意不可度,绮罗生不敢妄加揣测王心。”
“你不敢?那我来问你,你可知,我为何要一统这天下?”
“王有大志,胸怀天下,自要包举宇内,囊括四海。”
云王摇头,起身望向殿外,凝视良久才又回首说道:“自三百年前起,皇室衰微,天下动乱,诸国征伐不断,此消彼长,生死存亡往往只在弹指间。你看看如今这天下,满目疮痍,哪还有曾经的盛世光景?再看看列国,本自同根生,却相互鄙夷、排斥,又怎见昔时和睦互通的景象?四海一家才可四海升平,这是大势所趋。而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从书房出来后,绮罗生心中仍久久回荡着云王的那句“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王者之间的差距。他胸中所系,并非一国一邦,而是四海八方,而他志气所在,也非开疆扩土,君临天下,而是河清海晏,平治天下。
当时对答至最后,当自己震惊于他的胸怀抱负时,他却郑重说道:“前路慢慢,我需要你与我齐肩并进。我问你,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他是愿意的。和这样一位经天纬地的不世王者去开拓一份不世功业,又有哪一个儿郎不为之动心?可是,他能够放得下自己的家国情怀吗?
接下来的数日,绮罗生不再踏足书房,他一直端坐在自己房内苦苦思索。取舍本就是世间最难的事,更何况在道义与人情、家国与天下纠葛难分之间。脑内似有无数的自己在战斗,势均力敌,打得筋疲力竭了还不肯罢休。
当秋猎之日到来时,恍如脱胎换骨的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在整装待发前,他向云王呈上了一封陈情书,并非以楚国公子的身份,而是以绮罗生的身份。
书中有言:“愿为云王马前卒,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他已决定,与云王一起为平治天下而战。但功成之日,也将是他以身谢国之时。
士为知己者生,为家国者死。如此,才可成全自己,成全情义。
越姬
秋猎前夕,小九正忙前忙后地替绮罗生收拾行李,因为他无法亲自陪绮罗生前去,于是分外用心地将各类大小物件一一找出,似是准备给他家公子搬空半座偏殿。绮罗生哭笑不得,正准备好生劝慰他一番,外面传越姬请见。这位昔日北云宫中最为得宠的夫人在云王对绮罗生日渐优待之后倒是和他疏远了,且宫中有传言,说是因为楚九公子的缘故,越姬似是失宠了。绮罗生虽不畏人言,却仍觉得对越姬有所愧疚。毕竟来此之后越姬对他向来是友善的。双方落座后绮罗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让对方先行说明来意,而是开门见山道道:
“夫人放心,此次秋猎归来,我会向云王请恩,让王恩准我出宫,在城内使馆中给我留一处容身之地即可。”
越姬闻言不禁撒出连串笑声,边笑边道:“小狐狸,说什么傻话呢!”
乍闻久违的昵称,绮罗生有些惊愕,不由想起久远往事。其实大殿之上第一次见到越姬时,他便认出了这个高坐王位之侧,一身风华荣宠的女子便是幼时与他同命相怜的邻家阿姊。他们皆出生于风尘之地,不知生父是谁,母亲或抛女从良,或香消玉殒,孤苦的他们虽身世堪伤,但幸得被人抚养长大,只是收养他们的都是闾左里贫苦无依的鳏寡老人。越姬那日殿上所说的善良大婶其实并非什么大婶,而是她的养母。后来,越姬养母病逝,她为了葬母便将自己卖给了一个越国来的游商。一朝分别便经年,却不想他朝再逢时他们皆已变了身份。一个是王的夫人,一个是王的“客人”。如今再坐在一起,却是“旧欢新爱”。可见世事何其无常。
绮罗生生而雪发,耳朵比普通人长得略有不同,像是小狐狸似的,故而在邻里之间得了这个外号。越姬应是有意叙旧,才唤他小狐狸,绮罗生便顺着他回了声:“阿姊。”
原本笑如春花的越姬眼里忽然就起了泪,她忍着泪微微哽咽道:“小狐狸,阿姊未曾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着你。”
“我也没有想过。”本欲问她那些年是否过得好,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就像绮罗生自己最不喜别人问他这个问题一般,诸般坎坷难言滋味,又当从何说起?有些回忆,是只适合自我尘封的。他递去一块雪白的巾帕,越姬接过后拈着轻轻擦去眼角泪花,嘴角仍旧泛起妩媚又温暖的笑意。
“阿姊今日来不是让你离开这王宫的。而且,此话我也不忌讳与你说,其实,我与王并不如你所想,更不似外人所传。许多事情,我无意过多解释。阿姊这次来就是要让你放下这个包袱,出去了尽心陪侍王左右,也尽管开怀玩乐。阿姊是妇人,考量不如你们男人深,但阿姊颠沛流离这些年,最深切的体会却是,哪怕活得再艰难,有相依为命的人在,就不算绝望之境,人最珍贵的无非就是这个人,若失去了,万千繁华也索然无味了。”
越姬的话绮罗生竟觉似懂非懂,但他知道,越姬是希望自己放下身为楚人的包袱,安心留在云王身边,便应声道:“绮罗生谢过阿姊提点。”
“嗯。你自己的路总是得你自己走,外人所说终是空言。你好自为之罢。”
这些真心真意的提点和叮嘱让绮罗生再次感受到了一丝亲情的温度,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亲人本早成奢望,但峰回路转,缘分竟开了一线意外之恩。绮罗生不禁动容道:“阿姊也多珍重,若有绮罗生可以略尽绵薄之力处,但说无妨。”
“我会的。现在阿姊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了,又有王在,他虽不是我良人,却也待我不薄,也答应过我哪日我若想出宫了,天涯海角任我去,你就不必为我担心了。”
“如此甚好。”绮罗生会心一笑。
“我算是明白为何王如此待见你了,啧啧,这小模样,连阿姊见了都喜欢得紧呢!”越姬似是以玩笑口吻说道。
绮罗生不由也笑道:“阿姊说笑了。”
“行了,阿姊不嘲你了,也不叨扰了。记得给我带片栖迟山的红枫回来,要毫无瑕疵的一叶。”说完越姬便起身离去,身姿婀娜,仪态万千。
绮罗生想,若越姬遇上的并非云王,或许她当真会是那个受尽三千宠爱的人,但偏偏她遇上的是一个内心装着天下的人,哪里会有她更多的容身之处呢?
第二日,天方曙,宫阙重重洞开,迎着朝生的旭日,云王领文武官员及随从列队,从正殿出发,队伍肃整如山,逶迤出宫,绵延如川,蜿蜒出城。城内万人空巷,百姓自发拥于路旁,待王车走近时,立时缄口肃容,齐齐跪拜,山呼“吾王仁德英武,千秋万岁”。待王车远去,仍伫立目送,久不离去。
“王甚得民心,放眼诸国,无人能及。”绮罗生被特许随王车出行,见此盛况,由衷赞叹。
“民心是最质朴的,他们懂得以德报德,所以得民心者得天下。”
“可惜我父王自认王权天授,不知民心之重,农税商税远高于北云,且上位者一味严刑而贪乐,不闻民意,不务民生,若逢灾年,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话说至此,也只能长叹一声作罢,尽管已有取舍,但是那句“大约,南楚气数将尽”还是无法说出口。
云王闻言却没有借题发挥,反而说道:“从今日起至回宫之日,不谈国事,可以纵情山水,放手畋猎,必得尽兴而归。”
绮罗生以笑附和,忽而又说道:“王既有如此兴致,不如让我奏琴一曲”
自从绮罗生自戕左手后,云王便从未再让他弹过琴,一是顾及他的手伤,二是不愿以王的身份强人所难。如今绮罗生主动提出要抚琴助兴,云王当然欣然不已,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当即连连称好。
绮罗生将早已备好的琴拿来横放膝前,略作酝酿后,抬手落弦,淙淙琴声便在七弦十指间如行云流水般飘逸而出,随着琴声渐入佳境,绮罗生也和琴而唱道:
风扫云行天 青川连绵
白鹤冲天起 天光落林间
吾父采樵去 吾祖垂纶在水边
闻昔曾有仙人游 而今黄粱上炊烟
世事浮云何足论 树有千秋人无归
松涛一卮醉人久 不唱长歌唱《式微》
……
曲声高旷绵长,从车内直飘向秋日辽阔苍穹,让人听后只觉忘却了纷扰尘事,心境为之一洗,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旷达。
一曲终了,直至余音尽散,云王仍旧回味无语。许久后,他才缓缓说道:“我曾想,你是否是上苍不欲我在这称孤道寡之路上真正走成孤家寡人,才千里迢迢,送至北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