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尚有片瓦庇顶,赵祯从这一路困厄中得到了难得的喘息,也在这小小的农家院里体味了从未尝过的质朴温情。他曾不止一次暗暗发誓,他日还朝,必当对这对心善的母子涌泉以报。
屋外,只听孙阿牛扯着嗓子喊着:“小赵兄弟,快些出来,我从县城回来了。”
赵祯应了声,为展昭掖好被角,才转出外间。赵祯没有告之真名,而是用了儿时的旧名赵受益,而展昭也被颠倒了姓名成了兄长赵展。因展昭病况日益加剧,赵祯只得央着孙阿牛去碧川县城请大夫出诊,想来是阿牛带人回来了。哪知出去一瞧,厅堂里只有阿牛一个,赵祯费解地抻长了脖子向门外张望。“阿牛哥,大夫呢?”
“嗨,白跑一趟。全县城的大夫都被关城里出不来了。”孙阿牛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抱怨道。
“怎么回事阿牛?”本在厨房择菜的孙婆婆一听大夫没请到,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出来。
“别提了。我一早赶到同村王二毛打杂的那家永寿堂请大夫,被赶了出来。听二毛偷偷告诉我,说是有一伙人劫了沧临柴王府送往京城的贡品。虽然大部分贼人已经被抓,但还有两个漏网了。听说可能逃窜到这附近,所以现在几个乡县正暗中通缉呢。”
“那关城里的大夫什么事?”孙婆婆不解。
“好像是说这两个凶徒可能受了伤,为了活命,总得那什么……怎么说来着?”抓耳挠腮半天总算想起来了。“哦对了,铤而走险。管住了大夫,人还能跑得了?”
“最近世道怎么这么乱啊!平民百姓被抢,官家亲王也被劫。”孙婆婆直叹气。
“我说小赵兄弟,不会跟劫你们的是同一批人吧?喂,小赵兄弟,小赵兄弟?”阿牛本是打趣,谁想却见赵祯脸色煞白,唤了两声更是充耳不闻。于是上前搭住赵祯肩头,关怀道:“小赵兄弟,你怎么了?”
孙婆婆以为是惹赵祯想起不好的回忆,气得拍掉阿牛的手,骂道:“还怎么了,没事干嘛提些不该提的?”拉住赵祯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水。“小赵啊你别怕,就算真是打劫你们的那批马贼,没听你阿牛哥说嘛,已经大部分被抓了。”
眼睑微垂,强自镇定挤出一个笑脸。“婆婆,我没事。我只是……只是担心请不到大夫,我哥他……。”
赵祯觉得自己必须笑,他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更不能让眼前这对母子将那两个被通缉的漏网之鱼与他们联系起来。殊不知孙家母子压根不曾往那处想过,在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意识里,贼寇就该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亡命之徒,而赵家这对苦命兄弟不但眉清目秀神态俊逸,谈吐斯文又有学识,在他们看来,与“歹人”两字简直有着十万八千里路的距离。
“就是啊,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孙婆婆急得直搓手。
阿牛却不以为意道:“这还不简单,把人送县城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兴高采烈道。“我打听到县城里新来了位姓吕的大夫,医术神乎其神,我本还不信,去到他住的得月客栈转了转,你们猜我见到了什么?”还想卖关子,被母亲一瞪,只得怏怏地说下去。“我亲眼见到那神医医活了一个死人。”
“吹!死人要能医活,阎罗殿也该打烊歇业了。”
“娘呐,您别不信啊。我可是亲眼见到的。老爷子还没被抬进客栈就已经断气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堵在客栈门口嚎啕了起来,整整哭丧了一个时辰,神仙可不都得死得透透得了?那吕神医兴许是被哭声折腾烦了,出来瞧一瞧。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老爷子竟回过气来,可把围观的一众人吓傻了。不信,你去问问二毛,他也瞧见了。”
孙婆婆气哼哼道:“搞半天,你这么晚回来原来是凑热闹去了。”
阿牛不服气道:“您这话说的,别不识好人心啊。赵大兄弟受的是普通的伤吗?若不是个练家子,只怕早挨不住了。寻常大夫哪能医得好他啊!小赵兄弟既然托了我求医,我就得办得妥妥帖帖。您老了,不懂咱们男人间的处事,我这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行行行,我老了。你既然是大男人,那就赶紧给老娘我劈柴去!”说罢,抬起一脚踹在阿牛的屁股上,把人撵去院子里劈柴了。回转,见赵祯还没回过神来,孙婆婆不由笑了。“小赵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瞧这不是把个神医活生生地送到咱们跟前吗?赶明儿,让阿牛借个推车,我们进城把你哥推到神医面前去。婆婆就不信了,我们跪着求他,他还能见死不救?”
“婆婆,我……。”赵祯有苦说不出。他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他和展昭真进得了城吗?柴文益布下了天罗地网,怕只怕骤时功亏一篑,还要搭上孙家母子x_ing命。
垂了头,赵祯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心头只觉乏力极了。只希望展昭此刻清醒着,哪怕使不了武功,以其聪明才智必定也能想出好办法偷溜进城。他却忘了,展昭若真清醒,又如何会让他冒进城之险呢?
不自觉伸手朝向那消瘦了的憔悴脸庞。一开始只是拇指轻抚眉宇,渐渐地,慢划过鬓角,再向下,入手一片扎刺。多日未曾打理的下颌已然青茬密布,映衬着病态的苍白更显几分落魄。(零:每次看古装剧都想吐槽那一堆没胡子的男人们。更甚某男主角昏个十天半月,竟连一根胡须都不长,你是练了葵花宝典吗你?内心万千Cao泥马奔过~~~~~偶个人是觉得昭昭留胡子也很萌啦,胡子拉碴的超有男人味。不过介于现代人的审美。有些东西,得果断美化啊。)
在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展昭有过如此模样。展昭虽出身江湖,为人爽朗不拘,偏偏某些时候于自身细节处倒严谨得紧。无论入宫觐见或是轮值,还是他偶尔兴起出宫晃到开封府某人卧房,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房内摆设,展昭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对人对事的态度。正是因为有着如此沉稳干练的心x_ing,总让旁人不自觉寄予太多依托,不自觉想要偎靠。
“展护卫,朕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无力的手被缓缓托起,一点一点上移,直到略带干涩的唇轻触上指骨分明的五指。时而摩着指背,时而拂过指腹,时而吻上指尖。此时此刻,时间仿佛静止,空落落的心被填满了。
爱之一字,竟如此微妙。
小小的拥有,已然感到满足。可当这份满足充盈到溢出时,反而觉得哪怕身心尽皆揽入怀中,仍是不够。
是不是,爱的本身便是一种贪婪?
痴痴地,俯下身去,情难自禁将吻印上额间。正感受着内心滂湃无际的美好,身下之人突然身子一搐,一口鲜血喷出。
“展护卫你怎么了?”张皇失措,一把抱住展昭上身,还不及擦掉嘴角血迹,又是接连数口呕出。赵祯六神无主地看着满目血色,那触目惊心的红,就像一把刀剜在心窝。是五灵华芝丹抑制伤势的作用快消失了吗?不然何以急转直下?
“展护卫,你要撑住听到吗?朕会救你的,朕发过誓,一定会救你的!”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赵祯的叫声引来了孙家母子,一见屋内情况,也惊了个目瞪口呆。还是孙婆婆经历过风浪,很快镇定下来。“死阿牛,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借推车把人送城里去!”
阿牛犯难了:“可是,现在去怕是赶不及进城。”
孙婆婆怒道:“x_ing命攸关的事儿,城门落下,难道不能叫开吗?快去!还磨蹭什么?”
阿牛应了正要离开,却被赵祯叫住。赵祯努力收住如绞的心痛,道:“晚了,明儿个再去吧。”
孙婆婆急得直跳脚:“小赵,你犯什么傻啊?我们能等,可你哥等不了。阎王爷不等人啊!”
赵祯抱紧了展昭,把脸埋在他的发间,叫人瞧不出此刻是个什么表情。语气虽淡,却透着一股子绝望。“没人比我更清楚情况,我哥他怕是挨不过去了。”
“小赵兄弟,别说丧气话。只要赵大兄弟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得一试。”阿牛劝道。
“我不想他受苦,难道错了吗?难道你们就能保证那个所谓神医可以救得了他?我……我只想他安安静静地走,只想好好陪着他走完最后这段路……。”
孙家母子如何能明白赵祯的心思,直指他狠心,说再怎么着死马当活马医,如此执拗只会枉送兄长x_ing命。对此赵祯全然不理。无论他们怎么劝,都不为所动,反而给了阿牛身上仅有的钱,求他置办一副棺木。阿牛无奈,揣着钱第二天一早再度去了碧川县城。赵祯则问孙婆婆要了一把剃刀,说要为兄长修面。
修面前手一阵发抖,但当那把剃刀贴上展昭下颌,颤抖彻底消失了。赵祯剃得很仔细,一只手c-h-a入散开的长发中轻托着颅后,一手执刀沿着脸部线条刮下来。怕伤了那个人,他的动作轻柔又迟缓。青茬悉索落下,被沾s-hi的布巾时不时擦拭去,不消多时下颌已光洁一新。有的时候,用心比经验更重要。第一次尝试,他相信如果能活着回宫这或许也会是他最后一次。即便他愿意,展昭也断不会给他这个帝王纡尊降贵的机会。所以他的手在动刀,心却胀得满满,因为他知道这会成为他弥足珍贵的回忆,哪怕未来的日子只有他一人记得的回忆。
修完面后,赵祯又重新打水为展昭洗头擦身。孙婆婆含泪看他忙前忙后,在她眼中赵祯所作所为就像是在为展昭送终做准备。她自然无法获悉赵祯心里的打算。从头至尾赵祯就没放弃过,尤其当从孙阿牛口中得知碧川县城来了位神医,更坚定了他进城救人的打算。
是了,进城才是关键所在,只要进了城,往人多嘴杂的百姓堆里一扎,柴文益也无法只手遮天。而如何进城,他决定搏一把,就在那副棺木上做做文章——前提是必须与孙家母子撇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