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亦凡是最好凑热闹的,上次成的一对情侣还是他在喝醉了之后瞎起哄促成的,这次春节联欢会,怎么能少了他这一份。大约是红娘当上瘾,他这次甚至打算自己出钱弄一个“真爱奖”,哪些人春节联欢会的时候敢当众表白还成了的,就给这些新出炉的情侣奖励一周假期加两个月工资。
不过以上打算才只停留在计划阶段。他在非洲除了没达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以外,几乎称得上是“土皇帝”,根本没有需要自己主动往外掏钱的时候;再说这边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平时唯一要往外给钱的,就只剩没事往桑库加镇的水果摊找事的时候了——还都是何建国付的钱。于是这个名为厂长兼老板的在职人员实际上不过是个“□□工”的小可怜,而他的这个打算就这样因为资金问题搁了浅。
到了除夕当天,这场联欢会从桑库加镇的下午三点开始——也就是春晚转播开始的时刻,非洲同胞对厂子里巨屏卫星电视里播放的眼花缭乱的画面表示了相当的好奇心,很快电视里的新年钟声敲响,这边的联欢会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Nessa是桑库加镇当地的单身母亲,身材壮硕敦实,x_ing格是与她体重相匹配的乐观活泼,今天工厂联欢会,她带着同一条生产线的女x_ing一起表演了民族特色的拉姆舞[注1],一边起舞一边合着节奏拍手吆喝,穿着彩条连衣裙的硕大身躯旋转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陀螺。
卓亦凡饶是看了这场景已经有几次,也依然惊诧于这个中年女人的灵活,他嚼着卡特树[注2]的叶子,时不时为女员工们叫好——虽然他的叫好声差不多被当地员工给盖了过去。
何建国去冰桶里拿了三罐啤酒过来,分给了卓亦凡和林志雄,这才坐下来拉开拉环,仰脖灌了一气。
卓亦凡想起上次跟林志雄俩人一人被员工看笑话,一人被晾在楼梯上受凉的黑历史,拍了拍林志雄,然后一面举起啤酒,一面拿下巴指了指何建国。
林志雄会意,笑得意味深长,然后起身回屋拿了自己珍藏的一瓶茅台,把里头的酒倒了一半出来倒在一个干净塑料瓶,又使坏拿了瓶伏特加,倒进了茅台瓶子里,回来拎着加料的茅台和掺了半瓶水的塑料瓶跟何建国说:“老何,咱们俩干一个!你喝这个,我喝自己酿的果酒。”说着把茅台递了过去。
何建国摆摆手:“这哪成,茅台贵,你喝你喝。”说着要去拿林志雄手里的塑料瓶。
林志雄连忙道:“我喝自己酿的酒更习惯,这瓶茅台是上次厂子里抽奖抽的,我不爱喝。”
何建国这才被说服,接过林志雄帮他开了盖的茅台,喝了一口,皱了眉头:“怎么味儿不对啊?”
林志雄连忙道:“可能是这边气候不一样吧,味儿不就变了,来来来喝!我先干!”说着他拎着塑料瓶咕咚咕咚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大口。
卓亦凡也起开拉环,撞了撞了何建国的白酒瓶子:“老何,喝喝喝!我也干了!”
何建国骑虎难下,皱着眉头喝了半瓶,越喝越觉得酒味不对,可卓亦凡跟林志雄商量好了似的,连番给他敬酒,于是一瓶见底之后,半年没沾酒的他终于醉倒了。
卓亦凡跟林志雄借着联欢会嘈杂的声音欢欣鼓舞地一击掌:“终于报仇了!”
没料到何建国醉了之后格外难办,大约是刻到骨子里的习惯,就算已经陷入意识不清的境地,他对靠近的人依然保持着防备状态。只不过他的醉不是大吵大闹撒酒疯,也没有昏天黑地地吐罢了。
林志雄就被他这模样骗到,从兜里掏了根笔出来准备在对方脸上画乌龟,结果被何建国一手抓住胳膊,险些给他撅折了。
卓亦凡连忙上前解围,在差点被对方踹翻的时刻,隐约听到他喃喃呓语,仿若正经历着梦魇:“不……不……别过去……那边有叛军……不……不!”
8.
卓亦凡不知道那天何建国的梦魇里到底是什么内容,只发觉后来几天对方沉默了许多,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始俩人见面的情况:这一年多相处下来看到的对方的和善温吞似乎是一张过期的包装纸,自那天的梦魇过后,全部被风吹走了。
他想关心来着,问对方:“你那天怎么回事啊?醉了之后碎碎叨叨地说胡话,做噩梦啊?”
可惜语气听着太不像关怀。
何建国此刻没有心思配合这个小少爷搞什么问答节目,只敷衍道:“哦,对,就一个噩梦,做完就忘了。”
卓亦凡想再问,对方却已经转身,按了按保安队黑色的新制服帽子,说:“凡哥,我去看看厂子的情况。”
对方的理由如此正当,卓亦凡长大了嘴,“哦”了一声,就像整吞下了一个煮j-i蛋。等对方掀开门口彩色条纹的塑料门帘,才有些郁闷地道:“我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嘛,之前让他当什么保安主管,这下可好,想八卦一下都没机会。”
卓亦凡并不知道,那是困扰何建国多年的梦魇。
当初刚果(金)维和,何建国眼看着他的队友——也是他最好的兄弟——为了掩护大家撤退走向了另一栋楼,然后被从那栋楼另一侧绕过来的叛军撞了个正着。
他永远记得,自己听到不远处的爆炸然后转头去看的那个画面:映透半边天的火舌和冲天的浓烟就像是神话中的地狱怨魂,猛然向人间伸出了它们的无数双手。而他的兄弟就这样跟无数无辜平民一起葬身在了它们手里,死无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
拉姆舞是我瞎编的,在新浪博客看到有人说也门当地的舞蹈是毛拉姆舞,但是搜毛拉姆舞又没有这个名字,所以就编了一个。然后卡特树叶也是在新浪博客看到的,说是也门当地人喜欢咀嚼着玩的一种叫做卡特的树木的叶子,似乎是跟槟榔差不多的一种零食。
第4章 9-10
9.
前几天何建国情绪突然低落,而这两天,他又不知怎么调整好了状态,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或者说,那真的只是个噩梦一样。
卓亦凡闲来无事,脑袋上扣着耳机在厂子里游荡,偶有遇见工人打招呼便笑嘻嘻点个头挥挥手,就在他低头端着手机一边挑歌一边迤迤然往前走的过程中,突然余光瞥到前方立了一双被黑色军靴和制服裤包裹的腿,对方说:“凡哥,走路小心点,前面还在维修呢。”
卓亦凡抬眼一看,果然是何建国,而对方在大热的中午依然带着黑帽子,鬓角已经有些汗s-hi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有关怀也有无奈。
卓亦凡的心不知怎么被这目光挠了一挠,而耳机里温柔的女声吟唱着缱绻:
“……
Not allowing time to past
Every memory we shared
Will not fade away
……”
他突然觉得心情有些古怪,胡乱点点头,说不清是心虚还是如何,立刻按了播放了下一曲,然后道:“我再继续走走。”
说着卓亦凡折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脚步加快了许多,像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一样。
目送着卓亦凡走出一段距离,留在原地的何建国挪了挪步子,这才露出他背后的那块“维修中,请绕行”的木牌。他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牌子,喃喃道:“看来这样做并不稳妥,要是不小心让自己人踩到了,反而添麻烦。”
记忆中的灰色印记正如同在桑库加镇正午烈日照s_h_è 下的他的身躯与地面交界处延伸开来的y-in影一般,旁人不会特别在意,但于他而言却依然随行。
卓亦凡不晓得自己干嘛要逃,走回办公室才想起根本没有必要,而他这次下意识坐在了往常习惯的长沙发上,目光瞥到了门口那只“傻狗”,心情越发微妙。耳机里此刻又传来了另一个女声的歌唱:
“……
Another memory
Another moment passed by
Everything is meant to be
At least that\'s what they\'re telling me
……”
卓亦凡拧着眉头撇着嘴,从沙发一旁拿起手机,打开播放器一看,低声骂道:“艹,什么鬼的惆怅歌单,坏了老子心情。”说完他把耳机一扯,随手扔在了沙发上。接着起身去墙上拿了把枪,拎着往靶场走去。
可惜情绪不佳的卓亦凡,连往常水平的一半都没达到,10米的靶脱了好几次,最后只得又恨恨拎着枪往回走。
只是刚掀开门帘,就发现办公室里又多了个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桌上写写画画的人影。
对方此刻听到门帘响,转过身来,看到来者是卓亦凡,防备的表情一松:“凡哥,你来看看。我把上次布置的防护措施全部画了张图,要是你同意,我就去让保安队的兄弟们把这张图跟工厂的员工都传达一下。”
卓亦凡见何建国待他的态度又恢复到了往常的状态,于是刚刚那点古怪的不愉快和后续发酵出的怒火通通都因为对方的话消失殆尽了,便把手上的枪归了位,然后走了过去。
何建国的图画得很仔细,旁边的标注也很简明清晰,卓亦凡之前就从他这里学了一点,所以此时看起图来并不费力,最后点点头:“挺好的,老何你就按着你想的去办吧。”
何建国此刻定了心,笑着应了声:“欸!”然后转身拿着帽子就要走。
卓亦凡看着对方脑袋上稍微长长了些的发上因为长期被帽沿压着,箍出了一个圈,显得有些滑稽,便出言叫住了何建国:“老何,我头发有点长了,等两天咱们去镇上找个理发店,一起剪个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