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恋 作者:小合鸽鸟子【完结】(14)

2019-06-15  作者|标签:小合鸽鸟子

进电梯的时候穆宁昭走得快,周逸一一步三回头地眼巴巴看,是让邵安和陈亦心快跟上,他拿着书,进电梯后持续开门键是穆宁昭一直在按。

重症监护病房在十二楼,穆宁昭出电梯门后就径直走向护士中心,去管理探视的护士那儿登记。

“一次只能进去两个人。”护士戴着口罩,也看不清表情,只听着声音冷冰冰的。

“那我不进去了。”周逸一正要把书给陈亦心。

“不,你和陈亦心进去。”穆宁昭头也没抬,在登记册上写下他们两的名字。

周逸一没想到会是这样,指着自己,脖子一伸:“欸?”

“对,你和陈亦心。”穆宁昭把登记册归还,“等会大人有事要聊。”随后他问邵安:“去抽根烟?”

邵安点点头,在陈亦心肩上轻轻一抚。

陈亦心被要求脱掉外套,护士说消毒三本书花时间,让周逸一只带一本进去,周逸一就三选一了加缪的《反抗者》。

病房护士从没见过陈亦心,就多提醒了一句进去后控制住情绪,陈亦心刚开始没明白,可进病房后看到躺在床上的穆华,他连从门口往前走的力气都没有。

病床前摆满各种医疗设备,从呼吸机输液泵到吸氧吸痰器一应俱全,那些设备通过粗细长短不一的管子同深陷入白被单的那个生命联结,以保障他的存在。

周逸一已经坐在病床边,他翻开那本《反抗者》,身子前倾凑到离穆华尽可能近又不会干扰到仪器的地方,没留意到底是哪一章就开始念。

“‘……没有一个生命,即使是我们最热爱而他们又最热爱我们,能永远为我们拥有。’”周逸一余光能看到陈亦心站在自己身边,“‘在残酷的大地上,情人们始终不能生聚,因被分开……’”

周逸一眉头一皱,正想跳过那个不认识的成语,他听到陈亦心的声音。

“赍志而殁。”

周逸一抬起头看他,还是不懂。

陈亦心解释:“怀抱着没有实现的梦想死去。”

“嗯…‘在残酷的大地上,情人们始终不能生聚,因被分开而赍志而殁。完全拥有一个生命,而人在一生中始终心心相印,忠贞不渝,这种要求是不可能的。……于是,爱就使心爱的人耗尽心血。情人此后了然一生……’”

“孑然一身。”

“哦哦,‘情人此后孑然一身,他的痛苦完全不是不被任何人所爱,而是知晓另一方可能依然爱他。’”

周逸一念了有将近十分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当他念到“倘若人们为思念而魂牵梦萦,却未曾因竭力去爱而形销骨立,这些人是不会理解反抗的现实及其毁灭的狂热”的时候,他听到陈亦心在旁小声的,近乎背诵的和他一起说给穆华听。

周逸一阖上书,短暂的沉默里他一直摸硬书皮上写着“穆华译”的凹陷:“穆老师以前和我说,如果有一天他什么都记不得,就给他念加缪和伏尔泰,我就去图书馆找他的译本。”

“学长你也读过这个译本吗?”

“嗯,校对名单里有我,我大四交完论文后挺闲的,就帮着抠字眼。”

陈亦心这么说还是太过谦逊轻巧了,事实上他整个大四都在忙这个事,若不是一直推脱自己太年轻名不见经传,穆华终稿的时候都还把他的名字写在自己的后头。

周逸一说:“怪不得穆老师那么喜欢你。”

陈亦心一愣:“穆老师…还喜欢我?”

“对啊,刚开始我也不懂,为什么穆老师每次谈到你都先是很开心——每次他都会从本科教你法语言文学开始,一点一点往后数,说你选择特别多,笔译口译都是翘楚,哪篇文章发核心期刊了他都还记得名字,还有那些带你去参加的会议。研究生你们不是同一届,没有那两年gap year你们还就碰不上了,所以他很开心……可再往后说,他面色就越沉,从来不和我说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后来,再后来他记事情越来越吃力,有一次他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护士和宁昭哥怎么说他都不开,急的他们都要拆门锁了,我敲门对他说,‘老师我是陈亦心。’”

“我当时真没报什么希望,可所有人都瞬间安静,穆老师在里面问,‘你来看我啦?’,我就说‘嗯,对不起啊老师,我来迟了。’不一会儿穆老师开了道缝,眼泪直流地对我说‘你怎么这次这么听话,我叫你别来,你就真的现在才来。’”

“我这半年就见过穆老师哭过两次,第二次是在夜里,他很清醒,回光返照一般。他和我说他退休前就在写本书,写了很多年,好几个出版社和他谈,实在不行就分册先出写好的部分,他也没答应。他说那本书是对自己的交代,不是给别人看的,可是他没写完,也写不明白。他一个学界泰斗,那天哭得像个孩子,说自己这辈子白活了。”

“再后来穆老师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前天抢救了五个小时。宁昭哥父母都在国外赶不回来,我和宁昭哥就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夜。”

“等的时候反而是宁昭哥在安慰我,他之前从不提你,可那天他说穆老师还没见你呢,不会有事的。刚才在车上,也是宁昭停车让我帮他道个歉。”

“亦心学长,加缪还说‘生命终将逝去,而我们也在摆脱他们’。我以前不懂,我还那么年轻,每次想到有那么大一个世界等着我去看,我就舍不得死,也从来不会思考死亡,总觉得这个主题离我太远。可直到我亲眼见证一个生命失去活力,而他还有未了的心愿……”

周逸一将那本《反抗者》递给陈亦心:“有时候我也突然会被一种恐惧击中,害怕自己未来有一天觉得不值得,觉得白活了。”

他看着陈亦心,语气透露着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学长,你也会有这种困惑吗?”

十一楼拐角的抽烟室里,穆宁昭接过邵安的烟。

他现在天天往医院跑,兜里一直没放烟,更别提火机。邵安护着火帮他点上后穆宁昭近乎贪婪地深吸一口,让尼古丁的味道进入肺部又百转回鼻腔。

穆宁昭终于把那第一口烟吐出来:“刚才对不住,等会陈亦心出来,我会和他道歉。”

他们站在窗边,烟灰缸固定在窗沿中间。邵安看向窗外:“你刚刚是想激我?”

穆宁昭摇头:“我明知这很伤人欠稳妥,可你要真问我是不是冲动,我若再回到那个情景,还是会说同样的话。遇到陈亦心,我就说不出好话。”

“我气不过。”他抓住自己的衣领以表愤懑,“他是我爷爷最喜欢的学生,没有人,没有人除了陈亦心让他这么耗过心血,他甚至自愧教不了陈亦心,才推荐他去六大,也是他把陈亦心引荐给亚历山大。一个老师,一辈子遇到一个天赋高到教不了的学生。”他把烟重重地掐灭,“然后这个人折你手里了。”

“不,不能说折你手里了。”穆宁昭笑得无奈,可又一时说不出更委婉的表达,“这么多年我都没想明白,你给陈亦心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读本科的时候我们就认识,那时候追他的人就不少,有人爱慕他的才情,有人钟情他的样貌,可陈亦心断定情爱索然。用他的话说,‘能和你畅谈经典哲思的未必会看快餐小说,陪你骑行小城旧巷的难于山峦云峰相聚,一见钟情固然妙不可言,可与你相濡一生的终究不是人群中惊鸿一瞥的那一个’,他算的上生x_ing凉薄,没有深交的朋友,也没有人能和他深交,连我都觉得他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会离开,我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动心,也想不出有谁能和他契合般配,让他有一天爱得炙热。后来他和我说他谈恋爱了,就是他研二出国前那次,他不是个话多的人,可那天说到自己的学弟男友还多喝了几杯,我就把他原来那番话调侃地说给他听,他也不反驳,只是说还有后半句。”

“他以为情爱索然,是因为他未曾遇到那个人。遇上了,才知什么叫不顾一切。”

“再见面已经是在法国,你三五天就飞趟巴黎陪陈亦心,有这么个上心的伴侣,我以为陈亦心会很快乐,课题会完成得更快。那几年正值高校改革,研究生想入职必须干两年行政,我爷爷两年都不舍得浪费,帮陈亦心在院长那儿直接要了教师名额,只等他六大毕业回来,博士可以边工作边读。”

“他有很多的选择,很多人看好他,帮他,年少得志说的就是就是那时候的陈亦心,可他那段时间同样前所未有的抑郁——他以前也躁郁,但决不会像在巴黎那样上课也迟到早退,回国前他还旷了一个星期,是去了波兰?还是乌克兰。我还记得他回国的前一天半夜来找我,他的住处是我帮忙找的,他就把钥匙给我,让我转交给房东。”

“我问为什么这么赶,第二天最早一班航班就走,学校那边又怎么办,他就说不读了。”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没进屋,很着急,是真的马上就要走,我邀请了好几次都只是站在门口。我还想问具体的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你走上来。”

“老实说,我那时候以为是你威逼利诱强取豪夺,对暗号一样地问陈亦心,那你东西收拾了吗?书不读了?以后干什么?靠什么活?吃什么?”

“你猜陈亦心说什么,你当时听见了吗?”

邵安不言。

“他就回了我一个字,爱。”穆宁昭摇着头笑,“这很陈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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