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再继续菠萝的话题,而是非常自然而然开始别的讨论。他们聊到电影,关于《黑天鹅》的最后一幕,娜塔丽波特曼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PERFECT。还有一些书,这是陈亦心在拉脱维亚的第四天,他们终于聊到了书,意料之中的,这一块他们的重合度更高,就像是一个人。
一切是从王小波开始的,宋渠提到《绿毛水怪》,陈亦心提到里面收录的那篇《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这个故事和他们现在的处境也很像,在海上,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也能迎接黎明,他们也有从源泉中迸发出的诗,菠萝的海是第一首。他们还讲到阿城的《棋王》,他们原本是在讲斯特里特兰德和拉里,那是毛姆最广为人知的两个人物,陈亦心说他除了小波没有特别喜欢的国产小说,宋渠反驳他,说你肯定看过《棋王》,你肯定喜欢棋王。
陈亦心真的看过,在宋渠那个年纪的时候。
“我还很喜欢毕飞宇,《青衣》和《推拿》。他在《推拿》里写小马在黑暗里的幻想,像是在爬楼梯,爬上去又爬下来。那一段绝了,小马爬下来后浑身是汗,我看完后也浑身是汗。我那时候就想,哦,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
陈亦心反而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看比喻。”
这句话出来之后他就想到另一个故事,很好的一个故事,比喻也精妙,作者会把一个人尴尬的脸色比作烧烤店门口任人拿取的清口薄荷糖。
但是他不喜欢比喻,为什么要比喻呢,比喻是逃避,是失真,为什么比喻是最常见的修辞呢。他还记得那本书里的另一个比喻,没有用像,但那依旧是比喻,不然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人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两个人怎么可能完全一样,除非是同一个人。
除非是同一个人。
陈亦心看着宋渠,他问:“那是唯一不是比喻的比喻句,对吗?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宋渠回答这个问题,宋渠说,我二十一岁。
宋渠问陈亦心,难道爱还不够吗?
“那是一堂马原课,我和林源坐在最后一排,我在看弗吉尼亚的《到灯塔去》,里面提到一个问题——自我是否有可能逃避流逝不息的时间的魔掌,不顾死亡的威胁而长存不朽。那本书给的答案是爱,爱战胜了死。林源也看到了,他努着嘴点头逗我开心,然后拿起笔,在爱前面画了个添加号。”
陈亦心说:“他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对。”宋渠笑着,眼里是s-hi的。
“林源的爱战胜了死。”
“我二十一岁,我觉得林源就是我的答案。”宋渠说得异常坚定,他看着比他大好几岁的陈亦心,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他没有动摇,但他还是想问,难道爱不够吗?
陈亦心说,我现在觉得够了。
对,就是这一刻,看到了宋渠,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
宋渠说:“我前几天一直不敢问你,怕你误会。我很想问你,你会不会有一点不喜欢我。”
“怎么会。”陈亦心说,“我爱你。”
宋渠知道那句“我爱你”不是对他说的。他隐隐能懂陈亦心想表达的,但有些答案,还是需要他自己去找。
他问自己能不能对陈亦心说出爱,可以。宋渠就对陈亦心说:“我也爱你。”
陈亦心笑了,很浅地一个笑:“我觉得我能活下去了。”
他回过头,甲板上的趴已经结束,有几个累了直接睡在地上。
陈亦心突然很想邵安。
他平时也想,他们也一直有联系。邵安这几天去了甘肃一个乡村,那里有一个在建的希望小学。
但现在他特别想。他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他发现他想到邵安,身体有了反应。
“我明天就走。”
宋渠问:“回巴黎吗?”
“不。”陈亦心的视线从甲板重新投回波罗的海。
“回家。”
陈亦心回到原来的海景游轮,他进了自己房间然后躺下,算了下时差,在犹豫要不要给那边还在睡觉的邵安打个电话。他能听到海浪拍打船舱的声音,但是床舱内纹丝不动地像是在陆地。陈亦心最终还是没有把电话拨过去,他不打算通报一声,这样明天见了邵安,他会很高兴的。
这个念头让陈亦心笃定自己会做个好梦,直到他听到一声震动。。
陈亦心从里加起飞莫斯科转机,到北京后又直接飞仁川机场。
接机的是邵佑驹,神魂未定,见到陈亦心来了,面上才有强挤出来的笑容。他喊了声弟妹,是想缓和下气氛的,但陈亦心没和他客套,第一句话就是问他十五个小时前那通电话什么意思。
邵佑驹哭丧着脸,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们已经坐上车,三个小时后会抵达目的地的小山村。周转的疲惫就写在陈亦心脸上,他只是抹了把脸,没有任何睡意。
他看着窗外一路延绵不尽的黄土坡,高紫外线的光照在他身上,可他的爱人不会在三个小时后等他。
他的爱人被绑架了。
第二十七章
三个小时后,等待陈亦心的是徐茵茵。
她穿着很普通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帆布鞋上的黄泥还没洗掉,打扮的和这个学校里其他的乡村老师没什么两样。她也没有化妆,脸是苍白的,脸颊有一些摔倒后的擦伤,眼圈红着,是哭过,并且还在哭。
哪怕是这样,徐茵茵还是漂亮的。这样又年轻又漂亮的支教老师几年都不会来一个,徐茵茵教了三个月,以至消息闭塞的山村里,很多人不知道希望小学的名字叫什么,但是知道有这么一个美女老师。
四天前邵安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故人。另一个更偏远的学校正在建设,建好后的师资会从这个不那么偏远的学校调过来,邵安就顺到也来这个学校看看,没想到碰到徐茵茵。
这不是徐茵茵第一次来西部支教,但却是最不顺心的一次。除了环境本身,这里的民风并不尽如人意,对学习感兴趣的孩子也少。这里的村庄还保留着以往的祠堂风俗,非常古板且落后。徐茵茵没来之前就听过别人劝她,说那地方曾经出过大学生失踪的案子,女生。
徐茵茵还是去了,和她同去的其他两个同伴都是在一个月后离开的,她还想再坚持,至少把半年的任期当满。她这三个月就见过太多因为路途遥远所以经常缺课的学生,所以新学校在建的时候她一直帮忙做其他老师以及一些家长的思想工作,这就涉及到家访,一般徐茵茵会和另一个编制内的男老师一起去,那人四十岁出头,很壮,这样一来徐茵茵有时候往返十来公里也不会特别怕。但这两天男老师去县城里看病了,家访只能徐茵茵一个人去,她就不敢再去一些很远的人户。也就是这几天,有个成绩不错的男孩突然不来了,他家很远,需要翻过两个山头,徐茵茵越纠结越想去看看,没人愿意和她一起也要去。邵安也是怕她遇到危险,所以提议陪同。
“我们回来的时候并不晚,天还很亮,但是突然起了风沙,天瞬间就暗了。等我们走到那个砖块厂的时候,突然就跳出来两个蒙面的。我们去的时候就路过那个砖块厂,旁边路上蹲着好几个人抽烟,就那样看我。”徐茵茵现在想到都觉得毛骨悚然,“然后邵安让我先跑。再然后,他就没回来了。”
陈亦心问:“你们去那个砖块厂看过了吗?”
“看过了。”徐茵茵摇头,“但是没有那几个面孔。厂里的人也说不认识,不清楚。”
“然后今天我们接到一通电话,用得邵总的手机。”说话的是林臻,“他们挂断之后就把卡取了,挺谨慎的,其实他就是不取卡这种地方也根本无法定位……他们让我们不要报警,三天后带着现金到这个站台,他们拿到钱就放人。”
陈亦心问他们要多少,林臻说了个数字。陈亦心听到那个要求的数字,很诧异:“一千万?”
邵安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后脑勺的痛感和他几个月前经历过的很像,彼时他是在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但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视觉没有问题,是双眼被黑布带蒙住了。
他被缚在后背的双手紧握,指甲嵌入皮r_ou_来保持镇定,他不希望自己发出源自恐惧的惊呼,没有人会救他,他的求救也会被贴在嘴上的胶带阻挡。
他猜这应该是个煤矿。他一醒来就闻到刺鼻的煤炭的味道,空气中也有很浓重的颗粒。除了头部他身上也疼,还有脸上,鼻梁上应该是有伤口,邵安每次嗅嗅鼻子的时候都会扯到。
他回想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起先以为那伙人是想劫色,所以让徐茵茵先跑,但围着自己之后那伙人下手很重,一度让他怀疑他们到底是冲谁来的。可如果目标真的是自己,他们又是怎么知道他是谁的。
这时候邵安听到一声吱呀,像是脚踩在木梯上。他继续保持昏迷未醒的姿势,哪怕是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受到有人在看他。
“你们到底靠不靠谱啊,这个人真的是什么?啊,那个邵什么?”
这声音是从前方三四米远传来的,方言腔很重。
“肯定是!啧啧,我不是给你看过那什么视频了吗,就是他!”这个声音的普通话相比较而言更标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