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先判断不出他是真的在夸人还是在讥讽,也没深想,只道:“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你尽可以放心,我对你弟弟没兴趣了。不过你若还想给他报仇,我也奉陪。”
“我没有时间做那种无聊的事。”张止雅锁了车门,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真正的温柔,是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都仍然不会先以恶意去揣摩别人。”
吕小先皱起眉头:“心灵j-i汤?”
“阿平和你我不一样,他是个温柔的人。他还会找你的。”张止雅说话的声音宛如机器,“你最好期待着他能来找你,如果他不管你,可是没人能再护着你了。”
吕小先笑道:“你不是觉得无聊么?”
张止雅没再理会他,只打开门锁,示意他可以自行离开了。吕小先看了他一眼,推门下了车。
到了学期结束张志平也没再单独出现过,以至于吕小先完全忘记了这一茬,然后他在火车上意外看到了对方。
那列火车是唯一通往吕小先家的偏僻山沟附近的k字头车,中途又经过数个大站点,向来票子供不应求,吕小先别无他法,只能买站票。
比站一路更受罪的是,和摩肩擦踵的人们挤着站,整列火车宛如罐头盒子,混杂着烟味酒味泡面味以及人r_ou_的恶臭。上了车就被拥堵的群众困在了车厢连接处,吕小先看到张志平来到他所在的地方时相当吃惊。连无所不能的售货小推车都偃旗息鼓,这个人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当真匪夷所思。
张志平很顽强地挤到他身边。吕小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才压低声音问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张志平听他语气生硬冷淡,虽预料到了这个情况,他的心情也还是不免低落了几分:“我想去你家里……”
“不欢迎。”吕小先道,“下一站还有半个点,你直接下车吧。”
“小先,”张志平放缓声音,是个好好商量的态度,“你不要赶我走,我只再缠你这一回了,算是分手旅行好不好,你答应过会带我去玩的……”
他们两个虽然声音不高,但还是引来了周围乘客的注目,吕小先并不在意,又沉默了片刻,他妥协道:“我家在山里,火车加汽车要五十多个小时,你能撑住就行。”
张志平眉头舒展开:“能。”
话虽如此,其实还是很难熬的。在人口密度异常的车厢上,每个人的精神都有些焦虑紧绷,而大家硬捱时间放松下来的方式也不一样,有人没完没了地拉人聊天,有人一刻不停地塞东西进嘴里,有人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恰好在车厢吸烟处,能很方便地扔烟蒂。待到经过某个站点后,人们更加绝望了,上车的人远多过下车的,甚至有那么几个企图趁停车间隙下去透口气的人差点回不来了,乘务员在站台上大声地叫嚷着往里走往里走。
张志平趁着乘客流动,推着吕小先挪到角落处,又拿出纸抽将车窗上化开的冰水擦净了:“你累了就靠墙歇会儿。”吕小先心想有什么可累的,每年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但他见张志平很费力地挡着挤来的人们,企图给自己营造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便没有开口说出这话。
终于到达目的地后,张志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待下去,他恐怕要发疯。
吕小先瞥了他一眼:“还要倒三次大巴,你受不住趁早回去吧。”
张志平摇了摇头:“我不回去。大巴起码能坐着,应该不会很辛苦。”
然而他又错了。大巴倒是解放了腿脚,却对屁股不太友善。等到彻底下车后,张志平觉得自己好像刚挨过一顿胖揍,全身又僵又疼,拖着步子跟在吕小先后面,他第一次正视了对方比自己体力强的事实。
眼下他们正走在乡间杂Cao丛生发酵着羊粪的小道上,夜幕降临,四下都寂静极了,只有寒风刮着脸庞。张志平琢磨着想说点什么,可还没想出妥帖的话,吕小先就停下了脚步:“到了。”他解开木栅栏上的铁丝,院子里立刻响起狗吠声。张志平一下子有些紧张,见了吕小先的父母,他该怎么表现呢?
然而屋子里黑漆漆的,连一盏灯都没有,张志平跟着吕小先走,越走越困惑,这家里没人么?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房子y-in森森的。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了:“你带回来的什么人?”
吕小先道:“外婆,是我同学。”他略侧过身,拉住张志平的手,加快了脚步。张志平还在回想刚刚吓到他的声音,稀里糊涂地被拽到了某一间屋子里。啪的一声,电灯打开了,发出昏暗的黄光,他下意识眯起眼睛,适应过来后又被塞了几件衣服。吕小先指了指旁边的门:“那里是浴室,不过只有冷水,去洗澡,洗完穿上你手里这些。”
张志平莫名其妙:“我有带换洗衣物。”
“我外婆养蛊。”吕小先冷着脸道,“你想被虫子吸干血就穿你自己的吧。”说完他头也不回离开了。
张志平愣了片刻,乖乖拿着衣服进浴室了。寒冬腊月,洗完凉水澡后,他哆嗦着出了来,一时不知道去哪,便环顾四周,观察起所在的房间来。这个屋子好像是个书房和仓库的结合体。张志平绕过一堆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纸壳箱子,径直走到一个大书柜前,伸手从上面抽出来一本横着放的。
却原来不是书,而是个笔记本,本子的页面都泛黄了,脏兮兮的,里面的字也不干净,歪歪斜斜,中文和拼音混在一起,还有被手蹭开的油墨的痕迹。
一本日记。
张志平本无意窥探别人隐私,可他随手翻开的这一页上所写内容着实有些诡异,他没忍住,捧着本子读了起来。最开始是很琐碎的记账,后来偶尔会加上一句当日感想做结尾,大部分是关于“妈妈”的,看起来妈妈似乎精神有些问题,时好时坏,再往后感想的内容多了起来,夹杂着对某个人的谩骂,似乎是个男人……张志平重新翻到了他第一眼看到的那句话,“该消失的人终于消失了”,这之后的内容不再具有逻辑,全是些意味不明的东西,直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两个字,“天地”。本子用到这里,只使了一半,可是后面的确没其他内容了,唯有空白。
张志平对着“天地”两个字发愣,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过来夺走了本子。他吓一跳,转过身去,是吕小先。
吕小先把本子合起来,扔抽屉里面了:“晚间你和我睡东面的小屋,出门右拐第一间。”
“哦……”张志平犹豫道,“我应该先和你外婆问个好吧?”
吕小先没理他,进了浴室去。张志平独自站了一会,出了这个小书房,外面全部漆黑一片,他啥也看不着,又不了解吕家的结构,只好放弃了去见老人的想法。打开手机灯摸索着进了东屋,他磕到了一米高的大石头上,张志平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玩意貌似就是传说中的“火炕”了。炕很热,是被烧过了的,上面铺着两床被褥,张志平挑了一个,钻进去躺下了,他奔波许久,非常疲惫,虽然身上的衣服有点偏小,虽然想等吕小先回来和他说说话,但是一沾枕头,他不受控制地睡着了。
不知道几点钟,张志平醒了过来。他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迷糊片刻,他忽然想起蛊虫一事,吓得立刻清醒。手忙脚乱弄掉裤子里的虫子,张志平睡意全无,心率直逼身高。犹豫半天,他轻声问道:“小先,你睡了吗?”
本是不抱太大希望的,可当真得到了回应:“你翻来覆去个没完,早把我吵醒了。”
张志平窘迫道:“抱歉。”他又想起那本日记来:“那个日记……是你的吗?”
“算是吧,你这个人怎么不长记x_ing,居然真的好奇,不怕我故意让你看到那东西吗?”
张志平道:“你没有必要再骗我……是我硬要跟你回来的。”
吕小先心里忽然冒出无名怒火,他冷笑一声,y-in恻恻地开口道:“你该不会以为我这么坏是因为有个悲惨的童年或者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吧?我小时候的日子的确不怎么好过,但即便出生在富贵人家,最后我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是,我没再去找杨婉晴的麻烦,不是因为我心软了,而是因为我越是什么都不做,她越要提防着我发难,这样不是更有趣么?我没有在学校里杀人,不是因为我守护着什么做人的底线,而是因为太麻烦。再说人死了,就不会恐惧了,我的快乐也没了一半。你真以为我没动过刀子么,我弄死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妈妈。”吕小先坐起来,冰凉的手指掐在张志平的脖子上,恶狠狠道:“你在我眼里并不比别人多什么,我很后悔玩这一场,你太烦人了。识趣的话就赶紧滚,留在我身边,哪天兴致来了,我不介意让你淌淌血。”
张志平没说话,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吕小先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很烦躁地睡了。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房子虽然采光不好,却终归是比夜里亮堂许多,可惜气氛依旧渗人。张志平窥得吕n_ain_ai真容,很有礼貌地向她老人家问好,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老太太都拿他当做空气。张志平笑得越发尴尬,最后只得放弃,跑去院子里逗狗。
狗中午吃了一大盆虫子,张志平失去了唯一的伙伴。他毛骨悚然地抢下吕小先手里的厨勺,后者似乎忘掉了昨晚的恐吓,没表示反对,只蹲在旁边给灶台添柴火。
烟熏火燎之中,吕n_ain_ai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举起拐杖砸在吕小先背上,差点把外孙子打进火里。张志平目瞪口呆,他以为这位老人只是不好亲近而已,没想到脾气差到居然动手打人,眼看她又举起了粗粗的拐杖,张志平不及思索,下意识伸手去阻挡,哪里想到老太太一把子邪力气,竟是给他的手抽得红肿了。
吕小先站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抢过那拐杖扔进了灶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