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现得就像是没听到仲彦秋说的话,将那个男人牢牢钉死在了初出茅庐的拦路盗贼的身份上,什么捕快什么官府的人,死掉的不过是个不长眼睛就跑来劫镖的蠢货罢了,不知者无罪,他就不信官府有脸为了这么个公门败类来找他的麻烦。
趟子手老赵跟着常漫天走镖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官装匪之类的事情,几十年前可算不得罕见,常漫天一开口他就立刻跟着附和道:“扬我镇远声威!”
几个镖师把尸体拖到路边免得挡路,没有人去关注那具尸体的真正身份是谁,知道的越少才能活得越久,老赵呼喝一声,镖队又重新开始启程,常漫天继续絮叨着五羊城里的苍蝇馆子,镖师也好伙计也罢皆是神色如常——大家都不是第一次押镖的新人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路上为了这八十万两纹银送命的人还少吗,死了个劫镖的何须大惊小怪。
仲彦秋回头“看”了一眼那趴在路边的尸体,浅淡的灵魂从r_ou_体里飘出来,不同于伪装出的魁梧粗犷,那个男人应当是个年轻且极富魅力的青年,走马章台千金散尽,任谁都想不到他会带上大胡子穿着大棉袄,坐在路中间一针一线地同刺绣较劲。
没有了r_ou_体的阻隔,灵魂之中能获取到更多的消息,仲彦秋并不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虽然他的能力让他不可避免地会知道许多自己并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闭了闭眼,移开视线,大脑自动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丢进了犄角旮旯里再不见天日。
谁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呢,不过是个拦路的小贼罢了。
镇远镖局押着一批红货南下并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即便不知道这批货究竟是什么,只看押镖的是已经不管事好几年的副总镖头常漫天,傻子也知道这必然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仲彦秋同镖队一道走到五羊城,除了那大胡子的男人外也遇上过好些回劫镖的,自恃武功高强单枪匹马的有,配合无间团伙作案的也有,但一来常漫天跑了这么多年镖可不是吃素的,二来仲彦秋虽然不会主动出手帮忙,可被卷进去了也不会坐以待毙,因而这一路倒也算是安安稳稳地走了下来。
五羊城可以算整个东南最为繁华的地方了,作为南王的封地——虽然南王不怎么得皇帝的重用——但凡国家有点什么政策上的优惠,还不都是五羊城优先。
木棉花开得正好,染红了大半座城。
常漫天一路上自认为得了仲先生不少关照,别的不说单是前些日子撞上的那个大胡子男人,别看仲彦秋杀得轻描淡写,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这镖队就算是一块上也打不过人家,到时候别说保住镖了,能保住命都不错。
——前些日子华玉轩遭了贼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东南传开了,据说那贼人大热天穿一身紫缎棉袄,满脸络腮胡,在华玉轩的珍宝阁里绣一块黑牡丹绣帕,华一帆这位华玉轩的主人昔年以一支白玉判官笔闻名,手下葬了不知多少觊觎华玉轩珍宝的宵小之徒,偏偏这次y-in沟里翻船,那大胡子男人一根绣花针出手如电,刺瞎了华一帆的双眼。
华玉轩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遭窃,外搭华一帆的一双招子,唯一的线索就只有那一块绣着黑牡丹的帕子,被发现时盖在昏迷不醒的华一帆脸上。
华一帆的功夫,还在常漫天之上。
常漫天承仲彦秋的情,知晓对方不乐意出什么风头,因此特意警告了手下的镖师伙计,令其发誓将路上遇到那绣花匪徒之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声张,到了五羊城也不急着走,给仲彦秋寻了可靠且通官话的本地人做向导,又在文园设宴款待了一场,第三天才离开五羊城往更南边的港口去。
常漫天给仲彦秋安排的向导是个看起来很精干老实的小伙子,姓严,常漫天叫他六子,肤色微黑长得无甚特色,只一双眼睛湛然有神,穿一身酱色短打,袖子lū 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看着同那些街上寻活计的闲汉没什么区别。
但也只是看上去。
“雀字门?”仲彦秋问道。
江湖中行骗的大致分为蜂麻燕雀四门,化缘建庙乘鹤来仪而有邪术者为雀,多是扮作僧人或道士去大户人家装神弄鬼,被挑中的那家多得不义之财,心虚害怕,遇上了神鬼之事也不管真假,重金请人做法,骗子便趁机骗钱。
六子见他看出来了也不如何惊讶,大抵是同常漫天打听过这位新主顾的身份,笑着回道:“以前同金点混过两遭,挣个零毛碎琴,算不得正经营生。”
所谓金点,也就是算命先生。
仲彦秋不缺钱,也不急着离开东南,于是六子替他寻了一处别院,正建在西园边上,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以前是个书生住着,打理得清幽雅致,院前栽了月季并着梧桐,院后木棉如霞似锦,一应器物皆是上好黄花梨打得物件,后院还引了活水挖了个小小的池子养鱼。
住处定好之后,他又雇了两个中年仆妇做洒扫清洗的工作,同酒楼定下每天的饭食。
如他这般的雀儿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不需仲彦秋多说就已经麻利打点好一应事宜,笑嘻嘻地来同仲彦秋讨赏钱了。
仲彦秋摸了块碎银丢给他,“明天我打算在城里逛逛,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这就看您想看什么了。”六子嘿嘿一笑,拣着些出名的地方给仲彦秋讲起来,他年龄不大,对这五羊城的大街小巷人情来往却是了若指掌,还不忘吹一波自己的门路多路子广,这五羊城里就没什么他办不到的事。
仲彦秋笑道:“若我想进南王府,你也能办到?”
六子眼珠子一转,道:“这就看您想怎么进去了。”
“怎么说?”
“您要是就想进去看看,过两天南王的爱妾过生辰,帖子发得漫天,只要有钱我就能给您弄上一张,不过也就是在最外围吃吃酒,那些大人物的面都见不着。”六子说道,“如果您要是想到那南王府的后宅看看,我也有办法,但是这南王府守备森严,我也只能带进去,怎么出来就不保证了。”
仲彦秋点点头,递给了他一张银票,“来了总要去看看热闹的不是。”
第二十章
仲彦秋给足了钱,也不管六子是怎么cao作的——这些个人脉来往向来是他们的秘密,总之在三日后南王爱妾的芳辰宴上,他拿着请帖顺顺当当地踏进了南王府的大门。
来贺寿自然不能不备上一份礼,六子扮作他的小厮跟在身边,将仲彦秋准备好的盒子交给门房,殷勤地在前头为他引路。
南王府里张灯结彩正是热闹的时候,南王府的大管家请来了南边最好的戏班子轮番登台,大热天里桌上也不缺瓜果蔬菜,j-i鸭鱼r_ou_更是管够,屋里放了数十个随时更换的冰盆,从屋外走到屋里,霎时就凉了下来。
六子一双眼扫过屋里的摆件器皿,冰盆瓜果,脑子里粗粗一算,就忍不住为南王出手之阔绰啧舌。
他搞来的请帖只是最外围角落上的位置,前头还有十好几桌,戏班子的声音完全被周围各种嘈杂的声响盖了过去,一眼看过去根本看不着前头南王同那些贵客的身影,不过对于仲彦秋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或者说,坐在这种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角落里正合他意。
他既懒得跟别人拉关系,也无意于出风头,于是周围那些花大价钱才得以踩进南王府门槛的人们忙着你来我往套近乎扩大交际圈试图同更上层的人攀上关系的时候,他安安稳稳地坐在这没人注意到的小角落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南王府大厨精心烹调的菜肴。
六子站在他身后满脸困惑,他不是第一次办这种把人带进寿宴之类场合事情的了,往往那些人找他都是为了攀关系或者找靠山,带着一车车的珍宝做贺仪,求着有那么一件两件能叫主家另眼相看便是谢天谢地,进了屋里更加像是看到了……的苍蝇围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乱转,有时候那谄媚的作态他看了都觉得丢人。
但仲彦秋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花了大价钱混进了这南王府,一没有备下厚礼,那么小小一个盒子他看了都觉得寒酸,二没有满场乱转地拉关系套近乎,坐下之后就根本没站起来闷头吃饭,好像他花了这上万两银子就是为了进来吃顿饭的。
“怎么了?”仲彦秋放下筷子看向六子,“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没啥。”六子嘿嘿一笑轻巧地敷衍了过去——情况越是蹊跷,他就越是不敢深究,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一时嘴快涉及到了什么让人忌讳的话题,他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谨慎无坏事。”仲彦秋笑了笑,又道,“我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你且放心吧。”
已经做完了?!六子一惊,下意识在脑子里回想起发生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作为安排仲彦秋生活起居的人仲彦秋干什么事情几乎都没有瞒过他,今天这事更是他一一经手过的只除了——
“那份礼……”六子喃喃道,请帖是他准备的,那份礼却是仲彦秋拿出来的,小小的木盒子从拿出来时就用红绸妥帖包好,里头放的是啥他不得而知,但那么巴掌大一个盒子,颠起来也是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又能放什么东西呢,况且这场寿宴来了上百个人,送来的礼少说也得能填满一座库房,谁有能保证南王一定会拆开那份礼物呢。
“他会拆开的。”仲彦秋笑得笃定,六子摸摸嘴,想着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心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理论上他应该绝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才对,作为一个雀儿要是不学会完美遮掩好自己的真实想法,那就只有骗不着人饿死或是被那些受骗者打死的下场。
“你没说出来。”仲彦秋说道,“只是我看出来了。”
六子惊异不定地盯着仲彦秋,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怪物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仲彦秋只是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桌上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