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他?”仲彦秋问道。
“我可一直都是很友好的。”男人似乎有些苦恼的皱了皱眉,像是遇见了什么讨厌事情的猫儿,娇贵又傲慢,“但是快活王总是捞过界,我也只好去教教他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了。”
哪里是猫儿,分明是一口能咬死人的狮子。
“你一个人还杀不了他。”仲彦秋说道,眼前这个人武功虽高,对上快活王柴玉关还是稍逊一筹的,他还太年轻,远远不到最为巅峰的年岁。
“我也以为还得再等个几年的。”男人煞有其事的点头,“可惜坏事做多了总是要有报应的,尤其是女人身上的报应。”
他像是对这种事情极有兴致,坐正了身子想要仔细说说,仲彦秋挑了挑眉,坐下来倒了杯酒,道:“既然他死了,和你谈也一样。”
坐在对面的人是谁他并不在意,只要最后谈下来的东西一样就行。
“爽快。”男人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西方魔教,玉罗刹。”
“……金风细雨楼,仲彦秋。”
第三十二章
仲彦秋梦境的结束, 定格在了一把刀上。
刀锋透明, 刀身绯红, 如同透明的琉璃镶裹着绯红的脊骨,以至于挥刀之时刀光漾映出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身略弯, 如佳人纤腰婀娜, 盈盈不可一握, 刀挥动时会响起澄明清澈的颤音,万籁俱寂, 如晨钟暮鼓,甚至隐隐还带着一抹香气。
清雅,悠远, 又透出几分寒凉入骨。
红袖刀。
刀光后是苏梦枕难得失了一贯平静沉稳的眼神, 仲彦秋大概记得那是在他们认识的第七年还是第八年,说来惭愧, 他对于时间的流逝并不是多么敏锐,若是无人提醒,自己许是根本意识不到原来他们才相识了这么短的时间。
他那七八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东奔西跑着, 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需要一场由上而下的革新, 而他是藏在暗处披荆斩棘的刀。
以更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利益, 物尽其用这四个字苏梦枕深谙个中三味,除了最开始的那半个月外,仲彦秋只在送几份绝不能失手的情报的时候再见过他,他们更多的交流依靠书信维系, 满纸家国大事的末尾寥寥数语的问候闲谈,十天半个月乃至于一年半载一封的信,却叫他们熟悉得仿佛从上辈子就相熟一般。
苏梦枕说,去江南吧,仲彦秋便去了江南,豪门士族与官吏勾结,一个个俨然如这江南地界上的土皇帝,苛捐杂税倭寇酷吏压得百姓喘不上气来,明明是连着多年的风调雨顺,每年却还是有无数人活活饿死冻死。
他把水搅混了,苏梦枕便顺势清理了江南官场,有多少官员被牵连死在那一场清洗里,没有人知道,但是从那以后江南的百姓起码吃得上饭穿得起衣,过年还能给家里称上块r_ou_了。
而后苏梦枕说,去西北吧,关外日子凄苦,又有快活王横行,王法有若无物,仲彦秋去晚了一步没见到快活王,却同准备接受快活王势力的玉罗刹达成了协议。
虽说为此不得不欠了玉罗刹一个大人情,不过快活王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宝与粮Cao让他们终于有了跟金国开战的资本。
于是他又去了北疆,白愁飞已然在北疆官场争出了头,顾惜朝是他的军师智囊,戚少商是他手底下最器重的副将,可惜这两人时常联合起来气得他想掀桌子。
粮Cao补给到位,军队训了三年也有了些样子,大军开拔,直指燕云十六州。
这一次仲彦秋全程跟着,战场上最不缺鬼灵,也最不缺俘虏,他的能力能从鬼灵嘴里掏出敌军布阵,也能从俘虏身上“看”到防御弱点。
偷偷入城刺杀敌将打开城门之类的事情他做得也不少,总不会比当年找金国皇帝麻烦还要困难。
所以这场原本预计要打很久的战役,很快地在三年以后取得了胜利,仲彦秋无法理解当大军驻扎进燕云十六州时苏梦枕的那种情绪,信上字字句句几乎要破纸而出喜悦与激动,若不是京城还需要他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留在那里坐镇,他只怕是当即要快马加鞭狂奔而来。
白愁飞真的飞起来了,飞得高高的,高到他做梦都未曾想过,他头上的名衔越来越闪耀,官职越来越高,百姓们将他捧为军神,大街小巷里传颂着他那一场场辉煌的战果。
还有顾惜朝,还有戚少商,高官厚禄,名垂青史,顺利得让顾惜朝有时半夜惊醒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出身低微挣扎着出头的书生,生如浮萍一无所有。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披衣而起,不出所料白愁飞也没有睡着,对着烛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都还没睡?”仲彦秋不知何时来了,拎着酒坛晃了晃,“喝酒吗?”
谁都没有拒绝。
三个人抱着酒坛跑到了屋顶上,边疆没什么好酒,尤其是带头的几个主将都不怎么在意外物享受的情况下,仲彦秋能拎出来的也就是最为普通的烧刀子,粗陶的酒坛盖着泥封,三个人什么都没说,拍开泥封一人灌了一大口。
谁也没有先开口,许是因为白愁飞和顾惜朝对仲彦秋都是有着几分愧疚的,这场仗里仲彦秋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他们再清楚不过,但是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拿到,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识破了敌军那数不胜数的y-in谋诡计,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一次次冒着危险潜入城中打开了城门。
即便这是仲彦秋自己要求的,就像他在江南在西北时一样,把他的身份藏的严严实实,别人只知道他们请来了个厉害的刺客,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渠道获取了无数重要情报,仅此而已,但是白愁飞和顾惜朝作为既得利益者,却是做不到坐享其成的。
他们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仲彦秋扣着酒坛上的泥封,茶叶梗混着泥灰又用红布包起,沾染着浓浓的酒香。
他当然知道白愁飞和顾惜朝的心思,到底还是年轻人,心里头藏不住事,有什么想法真的是一眼就能看透。
院子里很安静,三个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除了些微虫鸣外只听得到房间里戚少商的呼噜声,这人本来是不怎么打呼噜的,但在边关待了几年,呼噜声就响得让顾惜朝和白愁飞恨不得天天夜里塞着耳朵睡觉。
没办法,行军时物资紧张,他们这几个做主将的时不时也得挤在一个帐篷里休息。
“没心没肺。”顾惜朝叹了口气,语调里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羡慕,他手里的酒已经喝完了小半坛,因着喝得急,双颊冲上几丝酡红。
“多好啊。”白愁飞哼笑,没喝几口酒,已是醉意醺然。
“没心没肺的人,总是少些烦恼的。”仲彦秋说道,他酒只略略抿了几口,因而神色还算清明。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边疆的月亮似乎总是要比别处明亮一些的,今夜竟也看得到些许星子闪烁,顾惜朝信口诌了几句诗,白愁飞眯着眼随意接了半阙词。
仲彦秋接不上诗,也对不上词,只举着酒坛道:“以前每年冬天,金兵都会南下,边疆有的村子很小,地也很少,一年只能存下一点点粮食,金兵一来,就什么都没了,有的金兵甚至会拿他们的脑袋回去充战功。”
“我刚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些百姓为什么要跑,我就那么站在那里,像是傻子一样。”
“有人叫着让我逃跑,声音那么大,大得雷声都掩不住,然后他就死了,那是个孩子,大概只有这么高,瘦得像是个小骷髅,都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仲彦秋比划了一下,神情似哭似笑。
“那天天很黑,雨又下得很大,冬天里冷得要命,血溅在脸上,居然还有点暖洋洋的。”
故事就只讲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仰头喝了口酒,灌得太猛免不得呛了两口,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不需要把话说完,听得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先生求的,是天下太平。”白愁飞似乎有些醉了,晃着空坛子摇头晃脑地哼了段戏,他曾经是金陵沁春园的名角,即使是好些年没唱过了,一开嗓子依旧是高亢清亮,如玉盘落珍珠。
顾惜朝仿佛也已经醉了,眯缝着眼睛打着拍子,指节敲在粗陶的酒坛上,带着几分清脆,几分沉闷。
月色正好,辉光明亮得没有半分杂质,几颗星子闪烁,不与月色争辉,却无人能忽略其光彩。
知交二三,高歌击节,大醉而归,夫复何求。
仲彦秋灌下坛中最后一口酒,眼眸中似浮现一抹醉意。
都还是年轻人啊。
真好。
打完仗,白愁飞他们摩拳擦掌开始在北疆搞民生工程和基础建设,仲彦秋却是要开始还自己欠下的人情。
三年的时间足够玉罗刹把西方魔教发展成盘踞在西域的庞然大物,当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不过他对中原没什么兴趣,高手太多,势力复杂,还隔着个大沙漠,哪里比得上西边那群还在茹毛饮血好骗的很的小国。
不过算算他藏在中原的儿子也到了该练武的时候,扒拉了扒拉认识的人,他毫不客气地把仲彦秋欠着自己的人情用掉了。
正好收复燕云十六州后国家也需要休养生息,没什么事情需要仲彦秋做的,他也就给自己放了个假,跑到了西北万梅山庄给玉罗刹养孩子。
那个被玉罗刹取名叫做“吹雪”的孩子没有继承到来自父亲的翠色眼眸,一双眼睛黑沉如夜,板着张小脸少见脸上露出笑来,少年老成。
唯独在看到仲彦秋使剑的时候,眼睛瞬间亮晶晶的满脸渴望,显出了点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这孩子是天生该用剑的剑客,天资好到足以让任何一个用剑的人自叹弗如,即便仲彦秋自己,在天资上许是也要比他稍逊几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