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偷偷地笑了出声。
苏楼主发誓自己绝对听到了。
可惜也就只是听到了。
喝了药,就靠在榻上和衣而卧,药里添了些安神的药材,喝完之后总会倦得睁不开眼,苏楼主也没强撑,放任着自己的意识远去。
他睡着了,苏梦枕却还清醒着,把睡着的年轻人往边上推了推,他暂时占据了这具身体。
睁开眼睛就看见仲彦秋拿着条薄毯想要往他身上披——睡着的话,不盖些东西会很容易着凉。
苏梦枕抬手掩住一个小小的呵欠,动了动身子把薄毯裹紧,今天的阳光正好,晒得他浑身都是懒洋洋的,连动都不想多动一下,半闭着眼睛盯着仲彦秋看。
在他面前仲彦秋是不会掩饰自己能力的,不像为了顾及年轻的苏楼主那岌岌可危的三观,各种情报都会稍加遮掩。
那双眼睛此刻晕染着深不见底的黑,那种黑色太过浓烈,以至于掩盖住了眼眸中的一切光彩,仲彦秋摊着双手,仿佛托着一泓看不见的清泉,阳光里尘埃飞舞着四散,携着那么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光彩落在仲彦秋的肩上,手上。
就像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苏梦枕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困过了头才会产生的幻觉,此时他的眼里,仲彦秋的周身的确散发着温暖的辉光。
他是不信神佛的,到现在也不信,但是某一瞬间,他想倘若当真有神佛存在,大抵就该是这幅模样。
最起码,仲彦秋确确实实是救了他的。
苏梦枕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什么。
情到深处,总是忍不住想要做些亲密的事情,即便他是苏梦枕也不例外,他是个人,不是神龛上的石雕泥塑,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可惜他的心上人许是庙里的泥塑成的精,自始至终跟他保持着距离。
谁让他暂时还没办法和苏楼主分开——每个世界都只能有一个苏梦枕,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他都得和苏楼主共用一个身体。
不是自己身体又脱离不出去,面对着顶着这张年轻的脸的苏梦枕仲彦秋怎么可能下得去口。
安神的药材效力极强,苏梦枕这么躺着也开始困倦起来,眨眨眼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睡了过去。
他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有很长一段时间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好好睡上一觉,而不是半夜因为那里突如其来的抽痛或者其他的什么病状惊醒。
现在想想,真的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了。
窗外起了一阵风,刮得树叶哗啦哗啦作响,仲彦秋合起手掌,眼眸中的晦暗如潮水般退去,他抬头看了看窗外,起身走了出去。
出门之前,他小心地合拢了门,指尖在门缝画了一个符号。
象征着守护的符号。
不等几秒,就听见外头有人边叫着“苏大哥”边跑了进来,青年脸颊还带了点灰,穿着身也许不久前还整整洁洁现在却皱皱巴巴的衣服,不是王小石还能是谁。
仲彦秋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道:“小声些,正睡着呢。”
王小石见了仲彦秋,先是一喜,而后又缩缩脖子小j-i啄米似得猛点头,“好久不见,仲兄你也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吗?”
“算是有些关联。”仲彦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神情自若地转移了话题,“我来时见仙客居出了新菜品,可要去喝一杯?”
王小石眼睛一亮:“我还欠着你一顿酒呢,来来来,我这就去找白愁飞。”
说起白愁飞,他忍不住又念叨了几句对方这几日忙得厉害,连跟他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这么说着,眼睛里满满都是对好友受到重用的喜悦之情。
“既然你来了,他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给我放下。”王小石说道,拽着仲彦秋去了白愁飞的居所。
第七十六章
仙客居也是家老店了, 牌匾上的熏着厚厚的一层烟黑色, 显得上头的金字愈发地闪闪发亮起来, 还在街角就能闻到从店里传出的香气,那种浓烈的酒香r_ou_香卤香混在一起的奇妙香气,放眼天下也就只有在仙客居才能闻得到。
当然, 它的价钱也是一样的可观, 不久之前, 王小石和白愁飞最大的享受,就是攒一个月的钱, 然后坐在仙客居的大堂里,点上一壶酒,一盘油炸花生, 有滋有味地消磨上一个下午。
他们只买得起一壶酒, 一盘小菜,这家店的价格从来都矜贵得没有半点烟火气, 但是滋味却又的确好得让人流连忘返。
酒是最好的,仙客居的竹叶青王小石喜欢得要命,现在有了点钱, 大半也都交代在了这酒楼里。
掌柜的在门口老远就认出了王小石和白愁飞, 他这般的生意人对任何风吹Cao动都极为敏感, 更何况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突然多出两个兄弟来这样的大事。
这两个年轻人他都是记得的,他记得住每个来店里的客人,那是两个有才华又有激情的年轻人,他对年轻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 哪怕他们囊中羞涩一个月只来得一次,一次只买得起最便宜的酒菜,他也从不曾看轻他们。
莫欺少年穷,半年前只能在门口眼馋的年轻人,现在不也一样能昂首挺胸地走进来,在雅间里要上一桌酒菜,最好的酒,招牌的菜。
店小二送来了酒,又送来了菜,王小石眉飞色舞地跟仲彦秋讲着这半年他和白愁飞在开封的经历。
他和半年前似乎一点区别也没有,还是那副热情乐观的模样,那半年的郁郁不得志到了他嘴里也充满了各种小小的惊喜与快乐,他讲起城门口的算命瞎子,讲起桥洞下头滋味极好的小吃摊子,当然,重点要讲的还是在将军胡同和苏梦枕的那场偶遇。
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他闭上眼,又睁开,命运就扭头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昨天他还只是这城里无人问津的小虾米,一夜之间走出去,竟也成了让人争相巴结的大人物了。
王小石一边喝酒一边同仲彦秋念叨着这些事情,白愁飞坐在他旁边微笑着听着,偶尔添补几句,话不多,却叫人很难忽略他的存在感,等到王小石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悠悠放下杯子,笑着对仲彦秋道:“我们这半年也就是如此了,倒也不知仲兄这段日子如何,当日渡口一别,我们可也是惦念的很。”
“往北去了一趟,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大事。”仲彦秋淡淡道,“算来倒是泰半的日子都在赶路了。”
他说得模糊,王小石和苏梦枕也没有再去深究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的,转而聊起了北边的风土人情。
本就是闲谈,聊得太深了就没意思了。
白愁飞曾经是在北边待过的,说起北边的风光也是头头是道,他甚至讲起了那些他很少提起的人,很少提起的故事,他领过军打过仗立过功,亲眼见着前一日还一起笑闹的士兵变成冷冰冰的尸体,也亲眼见过士兵用命搏回来的功劳被记在某些官家弟子名下。
世事如棋,但是他想做下棋的人。
现在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他相信自己以后会更好。
他一错神的功夫,就听见有人敲响了雅间的门。
王小石一怔,“还有菜没上吗?”他这么说着站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什么店小二,而是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两只眼睛精光四s_h_è ,一身青色短打绷出强健的肌r_ou_,见了王小石他拱拱手,又看向仲彦秋行礼道:“我家主人请先生一叙。”
他话说的没头没尾,既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说自家主人是谁,偏生又带了十足的傲气,仿佛他来请仲彦秋就该去天经地义一般的事情。
王小石挑起眉毛,笑道:“你说话可真是没道理,我们好好的喝着酒,为何要去见你那不知是谁的主子。”
中年汉子瞥了一眼王小石,沉声道:“我家主人请仲先生一叙。”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又沉又重震耳发聩,显是内家高手。
可惜这雅间里的其他人也不是吃素的。
白愁飞轻轻地笑出声来,酒杯在指间转了转,一抬手满杯的酒便泼了出去,裹挟着内力的酒水如同铁弹子砸在身上,那中年汉子还来不及抵挡就被重重推了出去,从二楼直直砸下去。
“关门。”他说道。
“好嘞!”王小石嘻嘻哈哈地把门一关,眨眨眼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接着刚刚的话题询问仲彦秋北边的姑娘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么豪爽泼辣,能喝大碗的烧刀子,骑高大的骏马。
年轻的小伙子对于姑娘们总是有着一种天生的幻想,江南烟雨朦胧着垆边煮酒皓腕如雪的姑娘也好,塞北骑着快马红色的披风飞扬x_ing烈如火的少女也好,总是有那么一种向往,模糊地落在少年人的心口上。
王小石也还是个年轻人,所以他满脸向往地描绘着那想象之中的塞北姑娘时仲彦秋只是笑,他隐约还记得自己这般年龄的时候,似乎也曾经有个这样子的向往,心口藏了那么一道模糊不明的影子,明明只是一个根本不会存在的幻象,却只是想想就觉得满心欢喜。
果然还是年轻啊。
白愁飞也忍不住轻叹,他是在塞北住过的,自然清楚那话本里雪肤红衣的姑娘只有可能存在于话本里,塞北苦寒,冬天风刮起来像刀子似得,又处处都是风沙,姑娘家大多都是灰头土脸荆钗布裙,到了年岁就被早早地嫁出去,生儿育女年华凋零。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有打破年轻人的幻想,“你若是那般想知道,不如自己去看看便是。”
反正他是没看到过王小石说的那种姑娘。
王小石撇撇嘴,“去就去。”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敲门,王小石扭头看了看门的方向,“怎么今天客人这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