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纯凝神看着那红袖刀,冷笑道:“不想苏楼主竟连红袖刀都舍得给你,金风细雨楼好谋划。”
她会虚晃一枪金蝉脱壳,苏梦枕自然也会,那宴会上开始来的确实是苏梦枕,但熄灯以后就换成了仲彦秋。
苏梦枕在哪里,她不用猜也知道。
仲彦秋道:“不及六分半堂,舍得拿总堂主做弃子。”
这些年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争斗不断,初时金风细雨楼根基不稳,六分半堂一家独大,最近局面却已经倒向了金风细雨楼一方,除非苏梦枕突然死了,不然六分半堂必败无疑。
今天这场宴席,能杀了苏梦枕最好,若是杀不了苏梦枕,雷损也不准备活下去,只有他死了,六分半堂才能彻底蛰伏下来,哪怕被赶出权利中心,甚至哪怕被赶出京城,只要雷纯还在,只要狄飞惊还在,只要六分半堂真正的骨干还在,那就总有把这些东西拿回来的一天。
只要等着苏梦枕死掉,只要等着金风细雨楼后继无人。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惜苏梦枕并不准备让这一天到来。
他正看着年轻的苏楼主指挥这场至关重要的战斗,铜墙铁壁的六分半堂,可不是能够轻易攻取下来的东西。
落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下来,他侧头一看,仲彦秋正撑着伞站在他旁边。
“辛苦了。”苏楼主说道。
“无妨。”仲彦秋淡淡道,雷纯的确聪明又狡诈,但是硬碰硬的时候,她也就只是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罢了,手起刀落,瞬息间便彻底了结了。
只剩下狄飞惊了。
狄飞惊坐在院子里,雨大得要命,外面的厮杀声夹杂在雨声里,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他知道六分半堂要败了,但是他也不准备再做什么。
雷损死了,雷纯也死了,那么狄飞惊于此世之间,也不过无根浮萍而已。
负隅顽抗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天这天气可真是不好,放火都烧不起来,顶多烧上一间屋子,烧掉里存着的全部资料。
他安静地看着那满屋子传出去定然要血雨腥风的文件化为灰烬,从从容容地理了理衣服,饮尽杯中残酒。
酒里混着雨水,滋味一点也不好。
不过本就是毒酒,又能好喝到哪里去。
狄飞惊倒了下去,他一手撑着地,艰难地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他的颈骨是断掉的抬不起头来,这么多年竟是再没看过这天是什么样子的。
唯独遗憾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漫天y-in云,闪动着雷光。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狄飞惊笑了起来。
第八十三章
天亮的时候, 雨也停了, 一整夜的大雨把开封城冲刷得干干净净, 阳光下沾着水珠的青石板几乎闪着金光,明明这一整夜暗潮汹涌没有半分安宁,然而当清晨到来时, 晨曦静静照耀着被冲刷干净的街道, 竟是出乎意料的祥和。
就好像这京城, 也将迎来久违的安宁一般。
没有了雷损,没有了雷纯, 没有了狄飞惊,剩下的六分半堂人心不齐各怀鬼胎,在气势正盛的金风细雨楼面前也不过是不堪一击的土j-i瓦狗罢了。
京城里现在真的只剩下一个声音了, 进而金风细雨楼的众人, 哪怕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喽啰,也随之水涨船高, 成了有身份的人。
若不是上面有苏梦枕高压政策三令五申约束着,怕是这群人早就飘起来了。
苏梦枕稳得住,下面自然也就乱不起来。
因而金风细雨楼似乎仍旧一如往日, 毫无分别。
只不过苏楼主身边那位神秘出现的仲先生, 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某一天王小石问起, 苏楼主神情恍惚了一瞬,而后笑道:“他走了。”
本就是萍水相逢,自然难得长久。
围观了那么久另一个自己黏黏糊糊谈情说爱,苏楼主竟是也有点羡慕了起来。
不过再看一圈周围, 他明智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算了,他还是再去研究研究苏梦枕给自己留下的各种资料,争取能够早日收复山河,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另一边,不对,应该说另一个世界,处理完六分半堂当天就利索走人的仲彦秋正和苏梦枕坐在一家茶楼里,点了一壶清茶几样点心,悠悠闲闲地看着外头人来人往。
这是个难得安定清平的盛世王朝,甚至会让苏梦枕想起那史书记载之中的大唐盛世万国来朝。
“你倒还真是会偷懒。”仲彦秋不紧不慢地帮苏梦枕剥着桔子,这个世界甚至都没有所谓江湖,一路所见的“高手”,至多不过学了些外家功夫,连内力都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计,轻功也好点x_u_e也好,都成了小说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无稽之谈。
也挺好的,就当是紧张忙碌后的休息。
苏梦枕微微笑起来:“年轻人总是要学会自己飞的。”
真正的麻烦从来都不是扳倒六分半堂或者是其余的什么组织,这件事他也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明白,没了六分半堂,也会有五分半堂七分半堂,没了方应看,也还会有王应看李应看,甚至于没有苏梦枕,也一样会有别人来代替他,他们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下棋的人,从来都立于朝堂之上——
那些手无缚j-i之力的文人大臣,那些高高在上醉生梦死的皇室宗亲,那些一辈子可能都没拿过比笔重的东西的人,却真正左右着这个国家的生死命脉。
想要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重新焕发生机,想要让沦陷的土地重新回归,总得要想办法把朝堂上的话语权握在手里。
就像他当年那样,早早选中有潜力的皇室子弟培养资助,获取足够的信任,以保证之后所有政策能够得到皇帝的支持。
这些事情,他总不能全部一手包办不是,他已经给年轻的苏楼主留下了不少资料和建议,再之后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他自己了。
仲彦秋也就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怎么把事情放在心上,他在意的只是苏梦枕,苏楼主什么的纯属附带爱屋及乌,说实话,是死是活他都不是多么在意。
一壶茶喝得很快,他们坐在楼上听着说书先生说了一段三英战吕布,扔了两个赏钱,茶博士殷勤地把他们的马牵来——都不是太好的马,他们也不急着赶路,只是用来代步足矣。
两匹马儿低声叫着亲昵地凑过来蹭仲彦秋的脖子和肩膀,苏梦枕把行李放好,翻身上马,“走了。”
街上人多,骑着马也只能慢慢地走,时不时他们还会停下买些看着颇为有趣的东西——
这个世界有着许多苏梦枕没怎么见过的水果蔬菜,就那么大剌剌地在街上摆着叫卖,一般摊主见他们生得面善,还会给他们多塞点额外的小玩意,东家一个Cao编的蚱蜢,西家一个糖吹出来的鹿,苏梦枕舔了舔鹿角,笑眯了眼睛。
如此盛世,大概在没有比之更好的事情了。
“怎么了?”一回头,他看见仲彦秋往另一个方向看着,但是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人来人往,没什么特殊的。
仲彦秋摇摇头,“看见了个有点眼熟的人……大概是看错了。”
“是吗?”苏梦枕挑了挑眉毛,却也没有追问什么。
仲彦秋打马前行,往前走了两步忽地回了回头,果不其然又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某个异常熟悉的脸。
熟悉到他绝对不可能认错——毕竟可是他自己的脸。
那时候他才多大,十六还是十八,年轻得连他自己都有点模糊的年纪,青涩莽撞地在各个世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成长,那时候他的能力还不成熟,甚至自己都还摸不清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又单纯又好骗,还有点不知从哪里来的良善。
仲彦秋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知道那个少年没有注意到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还太稚嫩,远远不到能看出自己身份的地步,况且……
况且那个少年的眼睛正钉在苏梦枕身上移不开,双颊耳朵泛起红晕,仲彦秋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纯情的时候。
他曾经遇见过一个人,某个世界的惊鸿一瞥,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心跳就那么错了一拍,但也就只是乱了一拍。
他记得那个人应当拥有着的顺遂人生,不应当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的突兀参与。
仲彦秋看着年轻的自己垂头丧气地离开,渐渐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走了?”苏梦枕走了一段,回头见仲彦秋愣在原地,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仲彦秋恍然回神,笑道:“走吧。”
记忆里那种久远到陌生的感觉突然又涌上心头,只觉得满心满眼里都装着那个人,心跳鼓噪到让他有些耳鸣,他眯了眯眼睛,忽然觉得耳朵有些微微发烫。
苏梦枕侧头,就那么亲眼看着仲彦秋的耳朵是怎么一点一点染上淡淡的红色,素来波澜不惊的仲先生,此时此刻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很畅快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去江南如何?”他问道。
“随意。”仲彦秋说道,面上仍是平时那副模样。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苏梦枕一手拉着马缰,另一只手拽住仲彦秋的衣襟,倾身吻了上去。
旁边的人起哄的声音,鸟鸣莺啼,让人头晕目眩的日光,此时一齐远去了。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