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从杂志社回来,稍做休息,便马不停蹄为陈燕西打整行装。
一时看得陈老师百感交集。
没由来,陈燕西忆起二十年前的模糊岁月,那些早已尘封箱底的无知童年。
时间是有些远,久得只剩几个轮廓。夏季悠长的夜,冬天大院门口卖红薯的烤箱,几家孩子扯皮无赖,还有唐浓范宇总被当作典范的学习成绩。
大院里人丁混杂,陈燕西在回忆中捣腾许久,才扒拉出一个熟悉的模样。
金何坤幼年长得很乖顺,朦胧眉目清晰时,陈燕西愣不敢将过去与眼前人相重合。小坤的眼睛大而黑,亮亮的,睫毛像两把刷子。但估计那时这小子已学会掩藏,偶尔一星半点无恶意的小坏,居然尽数给了陈燕西。
大抵小孩心里都有一个标杆,类似于喜欢谁,就欺负她。
陈燕西小时候留辫子,毫不夸张绝对是大院里最漂亮。金何坤以为他是姑娘,在那用外表辨x_ing别的年代里,总不能掀裙子以证男女。
陈家搬走时,金何坤傲气十足地站在陈燕西面前,跟他讲:“你等我,我长大后就去找你。”
小燕西扑闪眼睛:“找我干什么。”
“我娶你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后来金何坤也曾问过陈燕西:“你干嘛那么当真,如果后来我没找你怎么办。”
“你叫我等你啊。”
陈燕西笑,没过多解释,只再重复一次。
“你叫我等你。”
经年晃过,年岁增长。他追求自然、追求理x_ing,讨厌极端主义。
大概总将金何坤无心的誓言放在心尖上,任多年红绿美色如过眼云烟,是他唯一的“极端”。
“坤儿,”陈燕西在沙发上翻身,伸脚搭在金何坤后腰上。“问你个事。”
坤爷反手一巴掌,“猪蹄拿开,别捣乱。”
陈燕西笑嘻嘻地得寸进尺,脚趾夹着金何坤衬衣往外拉,“我就好奇,你们上飞机带的行李箱都装了些什么。”
“必带么,放哪儿。”
他整得金何坤抓心挠肝,后者只好转身,拽住陈老师脚踝,再顺势一拉扯,直接拖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陈燕西惊叫四起,嗷嗷地扑上去挠金何坤的狗逼脸。
两人在地板上特幼稚地往来几招,坤爷侠气千丈,不与江湖外行武斗。找个借口起身,从他房间拿来行李箱。
“这是公司统一发的,”金何坤打开箱子,与陈燕西肩并肩坐着。他把里面的物件一一拿出,再顺次摆于地板。
“给你简单介绍下,有强光手电、带盖水杯、通讯耳麦、墨镜、飞行经历记录本。然后是手表、疫苗接种或预防措施国际证书、民用航空人员体检合格证、民用航空器驾驶员执照、PAD。其他就是我的备用衣物,很平常。”
陈燕西:“强光手电干什么用?”
“用于夜间飞行前的绕机检查。主要在机务检查完毕后,进行复检。如果发生事故,机长在烟雾中用强光手电照亮机舱,检查无人后才能离开。”
金何坤又给他展示PAD。
“这是PAD飞行资料包,飞行手册电子化,里面放有审批资料、航线图。这个方便搜索查阅,节约时间,保持实时更新。更重要的是减少纸质飞行手册,可以减轻十几公斤的飞机携带,每架飞机每年可以减少几万元的油耗损失。”
“一架飞机少几万,总数加起来也不算小数目。”
“那这是你的驾驶执照?”
陈燕西将其打开,金何坤的证件照在左面,其他都是常规介绍。坤爷穿制服,镜头面前正直帅气。嘴角微抿一丝笑,晃得陈燕西心生荡漾。
右面中下侧盖着中国民航总局的红戳,已经有些发旧,纸张边缘擦出点细微绒毛来。
“嗯,”金何坤接过,看一眼后放在旁边,“执照长期有效,后边记录飞行员每半年一次的飞行资格合格审查认证。”
“而这个是飞行记录本,记录每天执行的航班,时间和地点都要记录,便于统计和后期追查。还可记录飞行员执行特殊机场的时间资格。”
“特殊机场?”
“对,比如我以前飞过中朝边境丹东,稍偏离航线可能飞入朝鲜国境。再比如相对有难度的,位于高原山区的B类或C类机场。机长在执行完一次这样的飞行任务后,如果一年内没有再次飞行这样的机场,会丧失资格。这些资格在执照和记录本上都要体现,而且随时被查,代表飞这里是合法的。”
金何坤摊开飞行记录本,字体遒劲有力,好几页还有便利贴。坤爷就跟小孩儿似的,偶尔牢s_ao几句某次飞行遇上的奇葩管制员,更多则是嘈叨“今天天气不错”、“争取下次别遭遇强大气流”云云。
他讲了很多,陈燕西就坐旁边听着。金何坤难得这般认真,从眉骨到下巴,包括手指翻动册子的动作,都令人赏心悦目。
陈燕西默不作声,盯着他。不知怎的,控制不住去想象金何坤穿机长制服的样子。控制不住在脑海中描摹,一次次夜间起飞、白昼降落时,这男人会是种什么心情。
是不是比生活中的金何坤,更迷人。
“机长飞行前,需领取航线图手册。每天几十趟航班的航线图,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提前为机长准备。一旦遇上航班临时调整,压力都挺大。”
金何坤合上手册,语气有些飘忽,眼神也落在窗外。y-in云压城,空气s-hi度增大。凉风绕过林立高楼,似乎又要下雨。
“每天,在机务工作人员、副机长检查之后,机长会再次针对飞机的关键部分,进行绕机复查,然后准备起飞、出发。”
“带着旅客安全飞往目的地,最后安全降落。”
这男人话语太慢,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对过去进行复刻。他表现出一副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只是小事的样子。以掩盖他曾经不折不扣地热爱飞行,野心勃勃,像头雄狮。
陈燕西忽地有些心酸:“金何坤。”
“你去复飞,行不行。”
金何坤呆怔片刻,又笑起来。他居然揣摩到陈燕西口吻里的惋惜,但听来就像个玩笑。半晌,坤爷慢条斯理将东西收进行李箱,关上。
他脸色有些发白,房间里落针可闻。
但他仍然极轻、极慢、极笃定地说:“我不飞了。”
“飞不了。”
陈燕西没接话,那一瞬他明白了去年在仙本那,自己说不再下潜时,金何坤用尽全力拥抱他的心情。
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令陈燕西难过得鼻尖发酸,舌根微涩。
这晚后续,他们谁也不再提及此事。
陈燕西正因明白,才更加难过。
答案就在心间,两个字,可他不敢说。他怕这是压倒金何坤最后一根稻Cao,便不愿揭开粉饰太平的幕布。
没多久,外边几声闷雷如期而至,汩汩大雨骤然泼出。
街道树枝摇曳,支楞着枯叶唰唰响,成为都市默剧里唯一声源。
翌日,陈燕西飞S市。
此次旅行乏善可陈,和以往相差无几。
陈燕西时常短期出差,参加会议,参加潜水爱好者组织的集体培训活动。早几年,也有赞助商找上他,希望陈燕西拍广告、与媒体见面,企图挖掘国内商业潜水的价值。
但陈燕西拒绝。
演讲没多大新意,老生常谈的关于海洋保护、公益与近期科研成果。陈老师挺敬业,难得穿上成套西装,当然全是坤爷要求与准备的。
倒是在DRTSHOW结束时,他收到一份惊喜大礼。
金何坤偷偷飞至S市,提着行李箱在酒店大厅恭候陈老师。俗不可耐地捧一束香槟玫瑰,包装倒还挺大气。
陈燕西震惊,“......你不是没时间?”
“本来是没这个计划,但昨天回家收拾东西。突然想送你一个礼物,就赶过来了。”
金何坤跟着陈燕西上楼,进房间后直接打开行李箱,拿出黑色丝绒礼盒。长得挺像求婚戒指,只是稍比普通款大上几个尺寸。
陈燕西走过去,正要伸手接。金何坤却后退,不要脸地凑上,“吻我。”
“你他妈......”陈老师无奈失笑,勾住坤爷脖子赏他个法式热吻。两人几天没做,这一下有点天雷勾地火。
险些理智磨灭时,金何坤将礼盒塞进老师手里,语含期待,“你打开看看。”
像是领着成绩单,忐忑等一个表扬的小孩儿。
陈燕西照做,然后傻了。
是陨石。
金何坤揽住他肩膀,抿了抿唇,“很小时,我去天文馆,妈的简直叫我凌乱。什么天狼星、参宿四、猎户座、大熊座。我看到土星光环,木星斑点,月球静海......”
“那时我觉得人类多渺小,就像宇宙中一粒尘埃。人这辈子应当去一次天文馆,买定离手绝不上当。”
陈燕西嘴唇有些哆嗦,他咽口唾沫。忽觉手上这枚小玩意,似有千斤重。
金何坤倒浑不在意,继续说:“这块陨星碎片,是十八岁那年父亲送我的成年礼。”
“它出现在四十四亿年前,产生于某星云中心。当年关于它,年少时总有些浪漫幻想,就像你说的,它孤独结束旅程,然后坠落在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