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作者:井蓝【完结】(16)

2019-06-15  作者|标签:井蓝 强强 虐恋情深

顾声举着杯子,整个人受了寒似的颤了一下。

江承蹙着眉翻文件,见他不说话了,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又道:“届时他再来一出替父寻仇的戏码,一方面保证跟着老爷子起家的将军们对他忠心耿耿、压着他的弟弟们只能跟他统一战线,也就相当于依附于他,另一方面他们一致对我,矛盾就从内转向外,人心就齐!沈耀最担心的是什么?他顶着沈闻昌暴毙的风头上任,不得人心!”

顾声顿了顿,颇觉可笑地问:“照你的意思,沈闻昌还死错了?”

江承一拍大腿,接口道:“当然死错了!你懂什么,沈闻昌在那里,平头百姓倒霉是倒霉了点,日子照过,沈闻昌一死,《京关条约》就不算数了!你懂这是什么意思么?老爷子和姓沈的打了十年,停战十年,京北cao持得有声有色,沈耀到时名正言顺地撕毁停战协定,我和沈家几兄弟再打起来,这又得多少军士战死沙场,弄得民不聊生?”

他顿了一顿,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重了,顾声嘛,说到底只是个优伶唱戏的,折子本子里的兴衰荣辱究竟经过文人藻饰,比不得真刀真枪的博弈,于是放了文件站起来,抬手拨了拨他耳边的碎发:“成了,你只管唱你的戏去,天大的事儿有我顶着呢,嗯?”

顾声微微偏开他的手,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问:“所以那些被□□压迫至死的人,都不用在乎了吗?”

“你哪来的……”江承一愣,把什么三民思想咽了回去,“学生又搁那胡咧咧了是吧?cao了,问题不能这么看啊,大局为重知不知道?我这么跟你说吧……”

“不,我自己想的。”顾声摇了摇头,“你想怎么跟我说?说沿海现在的形势已经大定,北中南三带六军阀分裂割据,家系传承,杀了一个当家的,立刻有后人顶上来,再动乱几年,又变成原来那个民不聊生的样子,打仗还劳民伤财?你觉得是这样啊,很对,可是我觉得奇怪,为什么生而为平民,就得相信忍受这种被奴役着单方面妥协的日子,可以避免生灵涂炭的灾祸?人们连自己的脑子都被控制着,难道就比身死形灭好吗?”

顾声几乎从来没有一次跟江承说过这么多话,江承一时竟有点回不过味来,他只是直觉得顾声说的很危险,近乎接近悬崖边缘的危险,这个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半米处的人一瞬间离得很远,他下意识地想反驳,细想却发现顾声其实不像他想得那样对时政一无所知,这种感觉让江承觉得焦灼,好像从未认识过顾声这个人一般。

“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江承勉强笑了一下,“我说,这天下乱对你有什么好处,拯救愚昧麻木的国民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啧,有些东西……算了……”

他一抬眼,看见顾声放了杯子就往楼下走,出声问他:“哎?你干嘛去?”

顾声头也不回:“鸿新班。”

江承哦了一声,刨根问底道:“你前天早上干嘛去了?我派人往鸿新班去问了,说你一早就走了。”

顾声不耐地咬咬牙,不再作答,抽身就往楼下走。

江承额角青筋暴跳,两步跨到了楼道口,宋昭在后面眼睁睁看他拳头都握紧了,心道不妙,刚起身跟过去,却见江承攥紧的手僵了僵,松开来按在扶手上,对下面头也不回往外走的年轻人喊道:“……那你早点回来啊,等你吃晚饭!”

宋昭乃大惊,跟见了鬼似的猛盯江承。江承刚压着脾气,转身被他这眼神一看,登时拉了脸:“看什么呢!”

“嘿……”宋昭讪笑了一声,冲楼梯口抬了下下巴,“不是你作风啊,这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个屁!”江承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捏起顾声刚放下的茶杯就是咕咚一口,“要想明白也得是他想!我作风怎么了?我对他哪不好了?他非要唱,拦不住,也成,我入股资助行不行?就当换个名头补贴他呗,就不要!n_ain_ai的,就那破戏班能挣几个钱……”

宋昭开始还犯嘀咕,听到后头简直惊了:“啥?你不是说上回送了件什么来着,不是已经收了吗?”

江承上回受邀去了趟洋行拍卖会的开幕式,主办方给他留了件顶尖的进口洋表,雕刻怀表,珐琅表壳,水钻镶得熠熠生辉,怀表架上嵌着椭圆形切割的蓝宝石,据说光表盘上一个装饰图案就用了152颗碎钻。江承平价拿下,成交价依旧高得使人胆寒——然后他转手就把那传说稀世工艺手动上弦的绝版名表送给了顾声。

杜寒当初听着内部报价都直吸凉气,身心俱疲地感慨他就是在那破医院干到死也挣不出一个表的钱。

江承不以为然:“扯犊子,你看他用过一回没有?现在还搁那壁橱里放着。”他皱着眉点了支烟:“他要肯把这宅子收下,算我把东西送出去了。”

宋昭诧异地低呼了一声,看江承那脸色,颇有几分他再多嘴就把他铲出门外的意思,话到了嘴边,想了想,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顾声到现在没收过江承的东西,没要过江承的钱。

这意味着什么?

江承不敢去想,也拒绝听宋昭大惊小怪地问出来,这种感觉就跟听顾声惊才绝艳的演出时候似的,仿佛只要顾声想,他立刻就能从他身边抽身离开,撇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而他为留住这个人曾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像那些留在对方身上的伤痕淤血一样,最终烟消云散。

宋昭明智地谈起了全城搜查的事,江承捏着杯子,突兀地打了个寒噤。

顾声出了别苑。

小李抬手想拦他,被顾声侧着脸瞥了一眼,生生把想拦阻的话咽了,小心地试探他:“顾爷?”

“我回趟班里,想跟你就跟着。我不为难你。”顾声一抿唇,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他。

这时早上的阳光恰好越过屋檐落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染了金色似的微微发着光。他大概和小李差不多高,小李平视前方正好能对上他的眼睛,他诧异地发现顾声其实是有点笑意的,虽然他没有笑。

鬼使神差地,小李讷讷地点了点头:“哦,哦,没……没关系。”

顾声并没有等他回答,径自要走,闻言转过脸深深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走了。

小李看着他的背影险些呆了过去,那是小李被调来充作勤务兵以来第一次看到顾声笑,初出茅庐的大男孩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大不了他几岁的青年人是这么好看的,那一瞬间的笑容就像融化了阳光。

顾声是有正事要干。

之前柳眠算是犯了江承的忌讳,被暗地里打发出去跑码头,严德之受人举报,说他隐匿沈闻昌案的嫌犯,正秘密收治着,后台的股东审时度势地撤了资——这一看就是江承的手笔。鸿新班的顶梁柱一下折了俩,还没了贵人抬举,这个本来就角儿少人多的戏班子,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境地。

顾声再一次踏进这间园子的时候,面对的就是满院狼藉,教习、新来的、跟包、检场的掮着大包小包往外走,大物件已经打包好了堆在外边,小物件被收在盒子里一箱一箱往外扔,名流贵客赠的匾在台阶前边一溜儿排开,等着被送去木材厂回收。

眼光再不济的,看到这场面,都明白,在这京北唱了几十年的鸿新班,是要散了。

莹儿倚在门框上抹眼泪,顾声朝她招了招手,低声问她:“都安排妥了?兴字科、元字科的小师弟都转到别的班子了?场面、容装另谋出路没有?”

“嗯……”莹儿吸了下鼻子,眼眶通红地望着顾声,“二师兄都盘算好了,七科总有班子愿意要人……只是……”

“那就好。”顾声点点头,刚要转身,却被莹儿一把拉住了。

他惊讶地回头,却看见大滴的泪水从女孩儿的脸色滚落下来:“顾哥哥……怎么办啊……我一直等着……等你回来,你……要走了么?你不管了么?我……”

顾声抬手抹了下她的面颊,低笑着摇了摇头,在莹儿不解的目光里隔着布衫握着她的手转过身,随即抽手用力拍了两下:“各位慢着!在下顾声,有一句话请我鸿新班的师兄师弟教习后勤听着:

“即日起由我顾声挑班,取名‘连云社’,鸿新班的故旧若有不愿就此走散的,皆可到我门下,七行七科,顾某不胜欢迎!”

顾声出科挑班的事不日就传遍了津州城。名角儿挑班唱戏本不是件不寻常的事情,而顾声此番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本人此前未曾明确出科,这个班子全是捡着鸿新班倒台之后的破烂强凑起来的,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顾声发了声明,要在下月十五号的明月大剧院上一出连台本戏,敬请看官莅临。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顾声疯了。他那班子七行缺了四行,七科只有五人,除了一帮刚开始学唱的半大小子,只有几个原先就不瘟不火的艺人,而近几年迅速在津州□□的新式戏班“华夏戏校”也将在下月十五号的明月大戏院露面,顾声拿什么跟人家争?

“声势造得越大越好,这台戏一定要上。”顾声翻着报纸,拈了块桂花糕尝了尝,“……味道不错。”

莹儿却没有半点被夸赞的喜悦,忧心忡忡地捏着衣角:“可是……可是……”

“什么柳眠私通沈闻昌,什么严德之打戏闹出人命,什么鸿新班败了二十年青白名声,这不是天大的广告么,我这还没说什么,报社就先帮咱们炒起来了。”顾声点着《津报》和《看津州》的版面,垂着眼想了一会儿,没听见莹儿搭话,抬起眼看着她笑,“……你担心什么?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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