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见状收腿立正,在江承的座后边站得笔挺。江承等了好一会儿,林兰芝、袁妙香一行都前来谢过了,却迟迟不见顾声的影子。
江承不悦:“他怎么不来?”
刚走到跟前的林兰芝听见,忙解释道:“少帅勿怪。是顾老板下头还有一出大轴戏,就先下去收拾容装了——”
“呜呜”……
李玉琴话音未落,只听台侧二胡声起,座上嘈杂纷乱的走动逐渐平静,内宾俱吃了一惊,纷纷抬眼望向了台上。
戏台上彩灯并未大亮,幕布缓缓拉开,台上依稀是一桌二椅的经典摆设,随着鼓声渐熄,二胡悠然一拉,就听主演一段真嗓念白——
“朔风浮土燎原起。众生路、未觉苦,梦断枕戈关越里。当年明月,边声叠嶂,匹马胡笛泣。 寒声夜雨销罗绮,珠玉故园暗香尽,羁旅不闻登临意。浮生一梦,松涛万仞,楼高休独倚。”
低沉的鼓点犹如千骑战马沉沉喘息,梦里铁马冰河,雄追夷敌百万,战场风沙又起,午夜梦回,冽冽寒意缓缓卷过心头之际,凄声重现,再登高远眺,却是故园不复,山河望断!
演员真嗓的腔比寻常旦角所唱的略低,咬字沉郁却清晰利落,念白句句指向分明,听得在场的主宾心里悚然一惊!
《青玉案·国殇》。
这是那一折由江续主创、顾声配曲的同名连台本戏《青玉案》开篇词,顾声亲填,林彤校正,全篇六十七言,以极为精要的笔调概括了正台戏的基本内容,堪称字字含泪,词词泣血。
戏文内容则是一个虚构的历史演义,讲述一个于乱世沦落的镇国将军,午夜登楼,回忆当年匹马封侯驱除匈奴的往事,曾经故国万般风光,而一夕间珠玉绫罗尽毁,朱颜辞镜,山河破碎,家国沦亡,将军身老异乡,愁肠百结,一声慨叹犹思复国的故事。
细细追索,里面借古讽今的意味几乎是纤毫毕露地往外渗。
江承骤然凝神,屏息往台上望去。
他在过去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仅凭想要更加接近那个青年人的一腔热血,他几乎把顾声常演的折子戏倒背如流,甚至归功于这种全天候的浸 y- ín 熏陶中,还培养起了对这种唱作艺术堪称可敬的鉴赏能力。
譬如这个时候。
他破天荒不用别人给他说戏,全凭自己领会到了其中的曲折意味。
江承看着那个藏青外衫的清瘦身影款步走到台前,心里隐隐升起了某种来之莫名的预感,似乎这一次他离他想要的东西真的很接近了,那个人遥遥站在几丈外的台阶前,却又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一般。
这是江承从来没有的感觉,他从来都是不懂顾声的,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也不理解他到底在坚持什么,他一切的执着和坚持一度——或者说一直,在江承眼里都是不可理喻莫名其妙的。
江承用他一直以来贯彻的方式对待他,他愿意拿命喜欢顾声,拿命守他一辈子,顾声就得感恩戴德地受着。这是江承与生俱来的地位和身份所带给他的权力,他的意志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他从不考虑也无需考虑顾声的感受,因为顾声所需要做的一切,只是服从他的意志而已。
江承这辈子,直到这一天,才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察觉到,顾声之所以至今吸引他至深,绝不是他生就风华绝代一张脸。
那段开篇念白一字一句地落进耳朵,恍然间若洪荒初开,心里某个曾经固若金汤的地方,某些根深蒂固的意念,正在于毫末之处土崩瓦解,势不可挡。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终于写到这了,点题了哈哈哈(笑cry)
这首渣词是我自己填的,大概有三四个平仄错了吧……才疏学浅,硬填要以文害意,大家将就看,当然能帮我填那最好啦哈哈哈[二哈]
第31章 刑场
31.
座上听出这一层的高官、军阀代表们想必不少,一时满座皆静,竟无一人出声。
顾声和江续排戏时显然不想出现所谓“以意害文”的情况,这戏不论唱词还是韵白,从演员唱念做打到配乐托嗓协奏,皆有将其完全视作通俗作品看待的可圈可点之处,尤以第二折的《匹马追敌》为甚,侯培贵工架功夫底蕴十足,干脆利落,沪上本就偏爱做打,讲究“看”戏而非“听”戏,这一番高潮迭起,喝彩声亦是浩浩不绝。
而顾声本人除了第一折的短暂露面之外,主要在第三折出场。这一折主讲将军得胜归来歌舞升平的盛况,顾声专精的唱功并未被刻意突出,仍以做打为主,布景则完全摒弃了传统设置,启用更符合沪上潮流的新式舞美,台上仿若鎏金镶玉,美不胜收。
站在台前追光汇聚下的顾声当真是风华绝代,明黄的戏装花团锦簇,水钻头饰熠熠生辉,却完全掩盖不了盛装之下青年名伶的风姿神|韵,一曲《霓裳舞》罢,衣袂飘然落下,满座皆惊,怔愣一秒,陡然爆出钟鼓齐鸣般滔天的喝彩!
而就在人们的情绪被推到制高点时,情节急转直下,二胡凄厉拉响,帷幕落下,再定睛看时,台上只有将军一人登高独倚,而美人在第二层幕布后,且歌且舞,灯光变换,一时间如梦似幻。
这是此前京剧中从未使用过的表现手法,将两重人物分别在舞台上同时展示,以此营造时空之感,此前江续和顾声在排戏上的探讨也大量集中在了这上面,因为没有先例,江续几乎打算放弃,而顾声对这个点子极为赞赏,坚持保留,并且当真劝动侯培贵把这出一同演绎了出来。
歌姬惨死,军士覆没,国家终于沦落敌手,流落他乡的将领不得战死沙场以身殉国,忍辱负重壮志难酬,最后一折几乎没有大的动作,全凭侯、顾二人唱念,男声雄浑苍凉,女声凄婉决然,一段对平生的追思和对来者的鼓舞撼动人心。
江承怔怔地望着舞台上的戏子,一时间这半生的一切都似乎从眼前流过,脑海中却空空荡荡,他清晰而分明地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往下沉,仿佛有什么一直阻塞着的东西一下子被打通了。
他抬起手抹了下脸,手上却莫名的有些潮s-hi。
曾经家国万般盛大,举世无双,而今竟至于此,何至于此!
——唯穷奢极欲,不思进取,后继无力而已。
——而如若此刻醒来,犹未晚矣!犹未晚矣!
江承一时千头万绪,竟不能名其一处。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推脱不过,把顾声叫到聚会上硬逼他唱戏。那时候顾声呵责沈闻昌的为人,而他说——
“你唱你戏里的帝王将相,津州的风云际会与你何干?”
他一直以为顾声是不懂时局的,就像他以前结识的上到千金名媛下到歌女相公一样,他们对此的关心如此肤浅,他们被千年来的一切裹挟,这些分明与人休戚相关的事物,却浑然与之无关。
江承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时局政事就该由他这样的人去思考、去把持,而旁人只需听命顺从。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什么人,做什么事。
他自己也很好的践行着那句话。他在津州在国外,闹得再荒唐再混乱,其本质更像是一种用来迷惑宋氏的□□。他生来是军阀家的子孙,他就随时负担着这个位置的重量,这一生并未松懈。
而顾声却在此刻用他的戏告诉他,原来人的力量,未必局限于他的出身上。
一个戏子优伶,照样能将他的所思所想融入戏文,并以此为契机,感召更多的人。
他未必能取得多么煊赫的成功,启迪民智的工程浩大而艰巨,但至少说明了一种可能,一种尝试带来改变的可能。
最起码,江承在那一瞬间,是感觉到动摇了的。
这一出戏并不长,全演完也不到两个小时,落幕时座上沉寂了片刻,随即掀起潮涌般的喝彩。
站在江承身后的陈荣看得出了神,机械地跟着鼓掌,目光还在戏子身上流连,却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肩,陈荣陡然回过头,定睛一看,登时怒声骂道:“不长眼的!叫一声长官要你命了?”
“是是是……长官!”只见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一个精瘦男子,不自觉拿手掌抹了把额头,“刚我喊了您三回了……”
眼见着长官的脸色沉了下去,男子忙住了嘴,趁着内棚人声鼎沸掌声如雷的时候,附耳对陈荣说了几句。只见陈荣脸色登时一变,立时换了口气嘱咐他继续监视,等江承消停下来歪着头喝茶,凛然开口:“报告少帅,您让我盯着江大少和相关组织最近的行动,刚刚传来了最新消息,——江大少业已离开浔州!”
江承前一刻还巴巴地等顾声什么时候谢完座好把人拉过来亲热,闻言一皱眉,沉声问:“他人现在在哪?”
“抱歉,暂时还不清楚。”陈荣低下头,“不过我们已经把曾经为他们提供庇护所的杨氏一家严格监控起来了,只要一刻钟应该就能审出……”
“不用了,”江承摩挲着冒着胡青的面颊,目光却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逐着台上的那道人影,“他在和什么人接触?”
“除去平时在一起的学生和社会人士之外,就是联大一位名叫‘周仁’的教授,”陈荣说,“周仁的资料您应该早就看过了,我们一直怀疑他和革命党人有所勾结,只是狡兔三窟,没能抓到切实证据。另外他在东南一带四处活动,根据他最近的信件地址推断,本人应该在距离沪上不足二十里的蘅州,那里有一家由他任主编的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