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甚至觉得……也只有以如此这般的代价,他才真正可能靠近顾声。
在这样崩溃而疯狂的报复过后,他最想也最希望的,却是竭尽所能地安慰这个曾经千百次被逼入绝境的人。
水渍浸透了冬衣,江承紧抱着顾声,一个接近一米九的高壮的男人,呜咽地哭出声来。
农历的三月,江南已经显出了一派Cao长莺飞、杨柳依依的气象,触目所及山明水秀,溪塘边的水仙都开了花,时浓时淡的馨香缭绕在河岸四周。
瀛州三月的西风仍有些冷,只是阳光和煦,便吹得人有种安适的惬意,是个十分适合久病的人出来放风的时候。
顾声从山上走了个来回,已经有些累了,靠着一把供人暂歇的椅子看河鱼,神色非常恬淡,阳光的暖意让他的脸稍稍恢复了点血色。这时候天气比起前两个月已经暖和了许多,他解下了围巾放在身前,长衫素白,衬得他整个人要化进空气似的。
他眯着眼坐了一会儿,转过了身,目光和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的京北军阀被碰了个正着,顾声愣了愣,随即微微笑起来,竟然向他招了招手。
顾声向他招手。
那一霎那的江承心中百感交集,竟至于荒谬。他知道他是放不下的,顾声向他伸出手来时的欣喜若狂,好像整颗心脏都被烈火陡然灼痛的快意,江承就是从鲜血与尸骨之中献出那颗饱满跃动的心去,都甘之如饴。
江承快步走过来,极力使自己神色如常,站在椅背后轻声问他:“什么事?”
顾声伸手在他身侧的椅面上搭了搭,江承一愣,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近乎受了惊似的问道:“我?我可以……”
顾声不耐烦了,偏过脸阖上了眼睑,江承竭力按捺住心底的波澜起伏,绕过去坐在了他旁边。
这一整个下午,瀛州郊外春日明媚,凉风习习,穿过山谷淌过平原的河流波光流转,细小的游鱼在水波中游弋跳跃,柳絮漫天,水仙花随风摇曳。
这是1931年尚未被即将到来的战争波及的江南水乡,一个背影高大、肩宽而平正的青年男子,和另一个看上去纤细柔和、书卷气更重的年轻人,相隔一尺来宽的距离,坐在同一把河岸边的长椅上。
他们彼此没有再说一句话,呼吸被卷入风中,撩起二人都许久未剪的短发。
江承在人间辗转了二十余载,经历过无数逼人发疯乃至刻骨铭心的事件,大多数充斥着极端的狂喜狂怒悲恸与疯狂,而从未有过如此平静,却更加惊心动魄的时刻。
他甚至希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每一个静止的瞬间都无限延长,交错成永恒的时空,他们沉默无声,互相告慰,当时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他们眼中,都只有对方存在。
那一天的气氛实在太过美好,像一个令人深深沉迷的幻境,甘愿从此都不再醒来。
.
而更加令江承喜出望外的是,这天过后,顾声开始和瀛州一个□□和班的越剧班子往来,白天出门下午回来,似乎也不再对他像之前那样刻意回避。
越剧是瀛州一带流传最广的地方戏曲,唱腔用的也是地方方言,节奏较之京剧稍快,做打方面也有所不同,顾声对各种流派戏腔一贯有着种浓厚的求知欲,他这方面有天赋,加上本来也有戏剧的功底,上手很快。
江承出于个人的确惊喜,但对他的身体很有些担心,毕竟那种班子很多训练强度大,生怕把人折腾坏了,就买通了班子里几个管事的人,顾声学戏或是彩排的时候,他就拖跟条凳到边上旁听着。
这天江承坐在戏园子里的观众席里,正襟危坐地看戏台上的彩排。
彩排也就无所谓后台,演员就在戏台旁边摆弄容装,顾声下来之后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收拾东西准备走。
江承走过去,顺势接过他手里的提箱,将一把瀛州特产之一的油纸伞撑开,一起走进戏院外的骄阳里。
顾声一开始不适应,不巧的是那阵子——六七月份,正值江南的梅雨季,成天连绵y-in雨。梅雨时节戏班是不放假的,顾声一个人在瀛州,生活用品不齐备,雨天出门带东西还得打伞,十分不便,江承见缝c-h-a针趁虚而入,顾声严正拒绝无效后只能默许,只是并不乐于接受。
七月初好不容易有放晴的势头,偏又赶上台风过境,持续大量降水,戏班倒是暂停了,奈何瀛州整体地势低,又是水乡,一暴雨河水暴涨,顾声那一带的院子淹得葫芦瓢与小板凳齐飞,屋檐和墙缝漏水,饶是顾声那之前因为江承的缘故加固过也不顶事,夜里大风一刮瓦片跟海浪似的波动。
顾声对居家这些东西实不在行,江承冒着大雨强行爬房顶要替他修屋顶,其精神之坚决简直九死不悔,那男人顶着件黑色的雨衣扛着两根竹竿加固屋檐,暴雨如注中朝他嚷:“嘿!你快进去!我这马上就收工,当年上房揭瓦的事也算没白干……你快进去啊!淋坏了怎么办?”
顾声打着把伞站在下面,心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进去也没用。狂风吹得伞跟要散架似的,他仰头看了江承好一会儿,把江承看得真急了要下来赶他,才慢吞吞地走回里面。
他在下面拿了几个盆接水,趟着屋里漫到脚踝的水走到厨房,倒了杯温水出来喝,这会功夫那水还真不滴了,男人“咚”一声从梯子上翻身跳下来,甩了把脸上的水就要走。
顾声拉了他一下。
江承猝不及防,诧异地回过头。顾声跟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立刻放开他甩了甩手,没等江承暗自伤神,见他把手里那杯水递了过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
尽管他神色相当傲慢,宛如地主老爷给一年干到头的长工赏钱,但江承非常懂得满足,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一惊讶就有点控制不住舌头:“我不用!我……我在上面已经喝饱了。”
顾声的表情难以形容,江承后来想起来,觉得那意味大概接近于怜悯。
当然江承在懊恼与悔恨交加之际抢过杯子把水喝干净了,顾声语气算不上热情也似乎并不抵触,跟他说:“雨太大了,我留你一晚。”
江承惊得杯子都拿不住:“哈?”
“那边睡客房,自己收拾一下。”顾声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房间,顿了顿,貌似有些困惑地嘀咕了一声:“啧,你怎么……总能弄得好像我欠了你什么似的……”
江承那时真有点怀疑顾声的确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毕竟一个普通朋友,譬如换成杨宪这样和他毫无过节的人,如果下雨天又是帮你拎重物打伞,又是台风天冒着暴雨修房顶,完了还负责通排水管道收拾屋子,几乎所有人都会心存感激。
只是江承不算,江承做这些只能说对得起良心,有点举手之劳的意思,其实也没有凭这点小事感动顾声的想法,所以江承疑惑了一下,也没多想,顾声不那么怕他了也算一点微不足道的进展,——虽然他晚上还是锁了门,听声音门背后应该还有个衣橱顶着。
江承额头抵着门站了一会儿,拎起扫帚勤勤恳恳筛起屋里的水来。
大概也是这一两个月的功夫,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的习惯,七月底开始就是江南酷暑,江承开始打雨伞,到这时改成打阳伞,顾声大概也知道了拦他没用,且夏天暴晒遮一遮也好。这段微妙的关系竟然有些稳定的意思。
江承对这种状态简直不能更满意,安闲的生活状态麻痹了过去过度疼痛的神经,天天回自己租的屋子就反思自己以前是发什么疯。顾声在绝大多数时候真是一个很温和好说话的人,他不懂得拒绝别人恳切的请求,甚至对过分真挚的态度会心软。
这简直超过了江承以前对他的认识,江承最开始只觉得他漂亮清高,像是弄到手就乖乖服软的戏子,后来顾声行凶的行径又极端狠绝,在江承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种反差耗尽了江承对人复杂x_ing的认识,他在津州时怀疑人生地觉得顾声的一切都是假的,全是j-ian细骗人的把戏,把他玩得团团转然后一转身就消失。他想得很极端,却独独忘了从一个人人心的角度考量。
而江承现在发现了,他觉得为时未晚。
除了那一天江承在顾声那呆了一晚,平时他照旧去顾声家门口扒墙头。顾声去戏班的时间短,故此时常在家里练唱。
这天却见他挑的墙根底下坐了好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江承下意识地心生警惕,脱口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嘿你这人……”
其中一个梗着脖子站起来,随即被另一个拉开,cao着带白话的方言解释:“别嚷嚷别嚷嚷,言老板好些日子没上梨园,我们这不按捺不住,悄悄摸到言老板家来听一耳朵……你是?”
江承皱着眉来回扫视这几个人,他光看身高就颇气势逼人,挑衅的眼光弄得前一个人又要暴跳起来:“我们不是什么坏人,倒是你……”
江承没再答话,掏出烟自己点了一根放在嘴上,剩下的都丢给了他们,半晌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那就是同好了。”
来顾声院外扒墙头的戏迷越来越多。
江承点了一圈人头发现居然个数都能数差了,郁卒地靠在墙上,为自己地位动摇感到深切的不安。
何止不安,简直悲愤。
但他也没有办法。
可能是江承战乱一生的生涯中,最温和平静的小半年,他放下琐事和大业,干了一件放在任何一个上位者身上都无比荒唐的事。
他一个人和几个亲信在江南驻扎,只是陪另一个人度过最平淡的几个月的生活。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几个月将成为他往后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夜夜怀想的记忆,江南s-hi热的梅雨里浸透着戏子清亮的唱腔,夏夜有一群慕名而来的戏迷围在墙根下听戏,而这,也成为那些夜晚刺痛他的最深的利刃,每当他下定决心想要斩Cao除根,都会椎心泣血的剧痛,让他终究拿不起也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