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爆发带来的纾解不过一时,背上顽固的重担已经存在了太漫长的时间,久到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连那时时刻压得他透不过气的窒息感都成了习惯, 根本就没有解脱的方法。如今有又添上了尤利西斯的问题,无形的负荷便更重了几分。
能平静微笑接受瑟罗医师的治疗,也起到了效果, 但并不意味那些长久纠缠着他的事物会松动, 甚至他这种情况,该是所有心理师都束手无策的一种,因为他永远不能把胸膛敞开了叫人看, 那些藏之又藏的东西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真相与谜题,无人可以分担, 无人可以救赎。
眼睛还是看不见,昼日里耳中一直接收新鲜的事物, 能压抑住胡思乱想, 夜深人静,悄无声息中,烦杂的各种思绪根本不想放过他,后来实在睡不着,他索x_ing就躺在那里把过往的所有事都回顾过来,该痛的再痛一遍,该伤的再伤一遍,但总有欢欣的事能叫他稍许开怀。
然后会在大脑极累的情况下陷进意识模糊的境地,朦朦胧胧觉得该是睡眠了,又在清晨第一缕光线照进窗子的时候倏然睁眼,感受着空气中渐渐蒸起的温暖与光亮,心情也会明朗。
这日他就在黎明前短暂的昏沉中蓦地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刺痛,恍惚睁开眼,随即所有的神经都绷紧。停顿了片刻,他用手支撑着身体坐起身来,沉默又谨慎地等待着什么。
——“您想见我。”和缓沉谧的声音凭空出现,平静至极。那声音就如丝绒般柔软细腻,哪怕听着漫不经心的腔调,都遮掩不了极其悦耳的音质。
对方用的是敬辞。希瑞尔猛然想起来,曾经两回所见,对方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
房间里没有开灯,夜的薄凉充盈满屋子,他又还在失明中,整个世界在希瑞尔的感觉中都是昏沉的,直到这个声音开口,像是陡然破开混沌的光亮,能叫他循着声音找到对方的位置。
“是。”嗓音有些微沙哑,刚道出一个字,希瑞尔就停顿了很久,脑袋一时清晰不起来,短时间内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对方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是谁,也不可能透露当年的一切,他所想知道的一切都无法在对方那里得到解答,为什么还要执着地再见到对方一面呢?
希瑞尔的迟疑清晰可见。他回过神来,发现屋中又是昏暗的沉寂,声音消散,方才那光亮在短暂的停留之后消失了,只能顺着方才的方向转过去,但又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还在那里,对方的存在感太过于微妙,除了自己的呼吸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在您面前。”低缓轻柔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就在床边。
希瑞尔一惊,本能地抬头,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正好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来人在抬手就能触碰到他脸颊的距离中,屋里昏暗,只有淡淡的微弱的月光,但他的眼睛却能清楚地看到希瑞尔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看到那微微颤抖了一下的睫毛,看到紧紧抿住的嘴唇,看到冰蓝色的眼瞳是带着灰暗的空洞,并不清透,可依然是美极了,就像是被云雾覆盖着的苍原,苍原底下,有蓝色的花开在那里。
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伸手去触碰那双眼睛,但到底只是站在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抱歉……冒昧请您过来,”希瑞尔缓慢地说,努力压抑住一切负面的情绪,也小心翼翼选用着敬辞,咬字间的停顿很长,似乎每说出一个字就得绞尽脑汁想着下一个词该是什么,“也许是因为我知道,眼睛好了之后,就再难见到您了。”
希瑞尔见过他三回,不,或许是四回。
玫兰会所中的两回,都是他自己撞上去的,大概是他的举动触动了对方的什么神经,才惹怒了对方。当时那种愤怒,或许并不是全部针对希瑞尔,也该有愤怒于自己的。希瑞尔后来才想的明确,其实,如果可以,这个人是一辈子都不愿出现在他眼前的吧。
第三回 ,也许是在洛桑尼克……只是没有照面。他在距离真相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停下了脚步,连掀开那层帘子都不敢,又或许,对方正是算准了他那种心态,才连掩饰都不屑。
以及,这一次。
同样是意外,同样难以预料,如果真要形容如今的境况,大概当时对方选择带他回来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鬼使神差,而非他本意。
基于此,希瑞尔毫不怀疑,如果他恢复了视力离开,那么这个人又会像是从人间蒸发一样,不出现在他面前,不再暴露任何牵扯到自己的线索,像过去一样,偶尔也会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不愿看到的情况而c-h-a手干预……甚至,对方现在愿意靠近他,也正是因为他还失明着。
对于这样一个人,希瑞尔该是恼怒的,愤恨的,没人愿意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一个未知存在的眼中,更没人希望自己的生活被莫名其妙干预。
但偏偏他没法否认,对方自始至终都在以这种方式保护他——虽然他根本不想要。
“我想问一个问题,”希瑞尔深深吸了口气,还是问出口,“对于您来说,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到底是放弃了确知不会有解答的追问,而是道出一个长久以来的困惑。
为什么自己对于这个人来说会那么重要?不仅是那样漫长的注视,不仅是对奥萝拉与尤利西斯对他影响太强烈而引起的不满,也是那么费尽心机地遮掩一切的保护,更何况,无法否认的一点,对方似乎一直在迁就他。
……是我无法触摸的珍宝。
答案流连在唇边,却并没有吐露,在很久的沉默之后,回答却只有一个词:“抱歉。”
希瑞尔懵了下,没有想到连这个问题都会被拒绝回答。
这一停顿,又安静了很久。希瑞尔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方也无声。
直到某一个时刻,那缓和又恹懒的声音道出一句话来:“天要亮了。”
潜台词该是他要走了。希瑞尔不知道对方在房里站了多久。但他明白,如果方才他没有醒,对方也不会出声唤醒他,大概在天亮之后,这个人就会悄无声息消失无踪,然后再无交集。
希瑞尔的双手不由自主捏成了拳头。大脑仍是一片混乱,但他放弃了从这团乱麻中找出思绪,而是顺从本心道:“我追寻了很多年。”
这句话说出口,脑海好像忽然间清晰起来。
“最先是怎么意识到不对的……我已经忘了。所有人都离开我,当我孑然一身留在白色城堡的很长的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平静地诉说:“我不想死,也不想这样活着,然后我找到了一个意义——找到那个真相。”
希瑞尔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这么平静地对一个人诉说这些,而且是对着曾经厌恶到极点的这个人。可是对他来说,或许,全世界也唯有在这个人面前,他能毫无顾忌地剖白。
“我靠着它支撑过最痛苦的时光,然后就有了整个世界。”他深深吸了口气,有些自嘲地一笑,“付出是有回报的,我一直都走在最危险的悬崖上……可现在我知道了,是谁杀了我的父母,是谁掩盖了真相——我最不该知道的那一切,可是我都知道了。”
他等待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于是他安静地笑了笑,又继续说:“我当然也会害怕……我不知道造成那场事故的原因,也没有可以揭示真相的证据……可我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我会继续一步一步走进深渊,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会做出什么来。”
希瑞尔说完话,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您说过,我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希瑞尔道。
他等待了很长时间,然后听到回应:“是的。”
希瑞尔沉默很久。然后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低郁极其缓慢:“所以,是因为……我的,母亲?”
对方当然会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以为对方也不会回答。在等待中,眼底那一点点火花已经熄灭了,然后在灰烬中听到一个字。
“不。”
语气短暂而平缓,干净又利落。
原来,不是跟母亲有关……?希瑞尔只有片刻的茫然,但马上又问:“您见过她?”
立在床前的人静静看着他的脸。所有的迷恋与贪婪都潜藏在深深的心底,眼神中所显露的一切只有轻淡又静谧到无所波动的注视。
“我见过她。”
话语缓慢,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很温柔……宽容,勇敢……笑,一直在笑。”
冰蓝的苍原中下起了雨,很小很小几乎只是微微水色的雨。在希瑞尔身上那种始终存在的紧绷生硬之感渐渐消融,仅仅只是眼角细微柔和的一点弧度,整张脸忽然就生动起来。
能叫他露出温柔表情的女人很多,但这样单纯的,干净的,柔软到极致的,只是想到就会觉得无限欢喜的——除了当年那个克劳瑞丝,大概也就只有艾丽卡……他的母亲,艾丽卡。
希瑞尔吁了口气,眼里的水色却更浓重了一些。听得出来,这个人与母亲的交集并不深。既然,能叫他付出这样多的人并不是母亲,那么……他垂下头,手轻轻扶了扶额,然后,轻轻的,说:“是……我?”
他努力控制着声音中的微颤:“这一切……其实,是……为我?”
“……很多原因。”那个人这么说,停顿,然后继续,“如果一定要找个主因……”